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发布时间:2024-2-07 | 杂志分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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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WEN YI DA JIA TAN 文艺大家谈创作谈 ●浅谈李春华微型小说的隐喻性·刘长明 111作品谈 ●贾母:谁道花无百日红·杜海红 115佳篇选载 JIA PIAN XUAN ZAI 004 当“铁皮”遇到了好“铁匠”   (报告文学)·徐凤军009 木有三生(散文)·刘爱春016 戒指(外二篇)(小说)·项中立043 马达(外二篇)(小说)·李春华048 淘气的孩子去哪儿了(小说)·杨希清050 流动与波光(诗歌)·禾秀051 炉火温暖(诗歌)·王瑞昌051 邻家大娘(诗歌)·阿冰052 深情书写农耕家园的文化内涵和精神意   象(文学评论)·张楚人间走笔 REN JIAN ZOU BI055 风景这边独好·王树久060 沙丘宫词·曲宗红064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傅彩霞071 临潼女生·丁肃清074 愚园路上的红色印记·彭福臣077 咖啡记·羽子令短篇集萃 DUAN PIAN JI CUI079 归期·阿英087 一只见所未见的狗·张国平CHANG PIAN LIAN ZAI 长篇连载SHI HAI FAN ZHOU 诗海泛舟小镇传奇(十一)·杨立元 096素淡与忍耐·熊曼 1... [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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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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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shan Literature

文学月刊 二○二四年 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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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 YI DA JIA TAN 文艺大家谈

创作谈 ●

浅谈李春华微型小说的隐喻性·刘长明 111

作品谈 ●

贾母:谁道花无百日红·杜海红 115

佳篇选载 JIA PIAN XUAN ZAI

004 当“铁皮”遇到了好“铁匠”

   (报告文学)·徐凤军

009 木有三生(散文)·刘爱春

016 戒指(外二篇)(小说)·项中立

043 马达(外二篇)(小说)·李春华

048 淘气的孩子去哪儿了(小说)·杨希清

050 流动与波光(诗歌)·禾秀

051 炉火温暖(诗歌)·王瑞昌

051 邻家大娘(诗歌)·阿冰

052 深情书写农耕家园的文化内涵和精神意

   象(文学评论)·张楚

人间走笔 REN JIAN ZOU BI

055 风景这边独好·王树久

060 沙丘宫词·曲宗红

064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傅彩霞

071 临潼女生·丁肃清

074 愚园路上的红色印记·彭福臣

077 咖啡记·羽子令

短篇集萃 DUAN PIAN JI CUI

079 归期·阿英

087 一只见所未见的狗·张国平

CHANG PIAN LIAN ZAI 长篇连载

SHI HAI FAN ZHOU 诗海泛舟

小镇传奇(十一)·杨立元 096

素淡与忍耐·熊曼 102

自由·白小云 105

邂逅弱水·琴心 109目录

TANGSHAN LITERATURE

2024.1 ( 总第 314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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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铁皮”遇到了好“铁匠”

徐凤军

滦南县安各庄镇铁匠庄村。铁匠庄

村委书记王志勇是个退伍兵,举止干

练,一身铁气,说出话来铁味十足。谈

起侍弄西红柿来,他说:“不是自夸,

铁匠庄的村民是‘铁匠做买卖——样样

过得硬’!目前,全村1000口人,现有

300个温室大棚,占全村土地的二分之

一。靠种植西红柿,每个大棚户年收入

十几万元以上。特别是种植水果西红柿

后,我们铁铁地发了一笔财。”

手一挥,他带我们走进了村民的大

棚,念叨起先人的“打铁经”来。

“打铁的老祖宗有品牌意识,我们

努力做品牌。”王志勇边走边说,“我

们村周围有高横坨、刘横坨、张横坨、

郑横坨,早先,随大溜叫王横坨村。老

祖宗是铁匠,靠打马掌发了家。外地人

叫我们铁匠庄。村民一想,铁具是我们

的品牌,叫铁匠庄,正好做广告,就改叫

铁匠庄了。”

王志勇为我们展开一组画面:2017

年秋后,镇上的技术员大汗流小汗冒

地在各个大棚中跑来跑去,喊着要想致

富快,就种水果西红柿。大家低着头,

沉默像一股萧瑟的秋风,打杀了技术员

的热情。唐山盛财钢铁有限公司总经理

宋志才也是我村的,他耳朵尖,心眼儿

活。拍着胸脯说:“我先吃螃蟹,苦头

甜头我先尝!”

宋志才在村内承包四个大棚,聘请

技术员做指导,先试种铁皮水果西红

柿。大年三十的肉味飘香时,他的水果

西红柿在城里人的嘴边绽开了红艳艳的

花朵。“这铁皮不一般,爽爽脆脆又酸

甜,咬一口,有银子的回响!”节后,

村民们边尝边点赞,最关心的还是卖

价。结果,十个人有一百个没想到,水

果西红柿比普通柿子高出六到十倍!大

家惊掉了下巴。

佳篇选载

— JIA PIAN XUAN Z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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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风柔得像面条,铁匠庄

十个大棚的水果西红柿开了花。五月的

槐花刚呲嘴,卖完水果西红柿的农民点

完钞票,家家放起了鞭炮——一个大棚

卖出了四五个大棚的钱!

宋志才提醒大家,“水果西红柿可

以当咱村的品牌!”

村民们点点头,把这句话供起来。

水果西红柿像一阵夏风吹红了左乡右邻

的人心。

这时,“吱”的一声,一个大棚门打

开了,我们走进了王志勇自家的大棚。

蹲下一看,黄色的小花像午夜的星星,

撒满了大棚。王志勇掰着手指头算:

“现在,我们像老祖宗一样,打出了品

牌,就是水果西红柿。一年分两茬,一

个是早春,一个是秋延。两茬西红柿

都打季节差。一个大棚能栽3300株西红

柿,一株能结10斤果,亩产30000多斤。

除去成本和其它费用,一茬收入5万多

元。”

另一个大棚里,正是红肥绿瘦。碗

口大的西红柿一嘟噜一嘟噜的,像一只

只红色的宠物,蜷伏在枝下,替主人

做着一个个粉红的梦。突然,一名三十

多岁的妇女宛若碧波仙子浮出绿色的海

面,手里提着一只蓝色塑料桶,桶里装

满西红柿。她笑着让大家品尝水果西红

柿,她说市场价是普通西红柿的三五

倍,她还开了西红柿货站。提到收入,

她只是得意地笑。

在杨希生的大棚里,我们遇见了花

生西红柿。他随手翻转着西红柿肚皮,

露出一道浅浅的沟,他说不仅形状像花

生,更有新花生的鲜甜。他突然叹口气

说:“来早了,要是四五月,一定让你

们吃了还想吃,离不开我的大棚!”杨

希生有三个大棚,每年有20多万元的收

入。“庄稼人都是铁打的汉子,有技

术、能吃苦,就赚钱。”他说。

40岁的王志成黑黑的脸膛,穿着

黑色的围裙,远远一看,真像打铁的

汉子。他养了十一个大棚,是全村之

最。从宋志才那学到水果西红柿种植技

术后,一口气建了四个大棚,又从其它

村买了七个。前年,他一茬就赚了70万

元,高兴之余,他逢人便说:“这一年

赚的钱,给儿子买楼房不用发愁了。”

王志勇又介绍了杨希颖、王文杰、

宋继娜等人的情况。他们大都三四十岁

的年纪。收入却是村里的佼佼者。

现在,他们主要种植铁皮、樱桃、

花生和口感四种水果西红柿,这些水

果西红柿爽脆多汁,软硬适度,味道酸

甜,存放的时间长,比普通的市场价高

出几倍。

出了大棚,王志勇又谈起铁匠庄的

往事,开心地哼唱起儿歌:“王打铁,

李打铁。打出剪刀给姐姐。姐姐留我歇

一歇,我说不歇不歇,我要回家学打

铁。”他把得意之情传给了大地,小草

微微地浅笑。

铁匠庄的西红柿价格,跟铁一样坚

挺硬朗。

说起西红柿的价位来,有个传言:

本地也有许多大棚种植西红柿,无论

是普通的还是水果的,为啥铁匠庄的总

是卖个好价钱?有人满脸惊诧,有人不

服气。那些常年来收西红柿的商人也不

知道跟别人咋解释。只是说,反正城里

人就认这里的。一天,他们十来个人齐

集在一家蔬菜客栈,为此争吵不休。最

后,他们决定让西红柿比武。他们从铁

匠庄及其它产区各选五斤柿子,贴上标

签,又把产区名字覆盖住,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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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家定了比武标准:以果型好、

色泽亮、口感好的为胜。比赛没有哨

音,也没有发令枪。就在火辣辣的太阳

监督下进行。第一轮,赏形查色,一通

热闹之后,淘汰掉了带奶头的,长麻子

的,咧嘴笑的,方不方、圆不圆的;

青涩忸怩的,面色忧戚的,面黄肌瘦

的……揭开标签一看,铁匠庄的西红柿

占了八成!接着,又开始品尝打分,去

掉空心少肉的,味酸少汁的,不爽不脆

的,生硬少味的……结果,揭开得票最

高的西红柿标签,一看产地,铁匠庄的

占了九成!这一回,大家心服口服了。

自此,铁匠庄产的西红柿成了远近闻名

的品牌。它的品质和价格,那是喜马拉

雅山上卖牛黄——又高又贵!

有人说,铁匠村是种西红柿的风

水宝地。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这里能

人辈出,是村西的双龙河保佑着村民。

说起这条双龙河,村民们流传着一个传

说:很久以前,这一带发生大旱。老龙

王却对旱情视而不见。黄龙和青龙知道

后,心急如焚,反复劝说父亲救民不

成,就设计灌醉了父亲,盗来了雨符为

这一带降雨,解除了人间的旱情。龙王

醒来发现雨符不见,追出去一看,见两

条小龙用雨符降雨,勃然大怒,挥手一

指,将两条小龙变成了一条河。人们念

着二龙的恩德,就叫它双龙河。双龙河

水的确是一道银亮的风景线,它用泉水

般的甘甜滋育着这一带的水土和生灵。

在铁匠村西,它静静流过的地方,水草

茂盛,风一吹,便向着河水拜伏,像感

恩似的。

“我小时候,村里打了一眼300米的

深水井,结果井口喷泉涌出,连续喷了

半年多,捧一口喝,水特别甜,喝了还

想喝。大家都说打到龙脉上了。”王志

勇又提了这么一件事。

“然而,科学地讲,这一带是双龙

河冲积平原,土壤富含丰富的有机质,

对西红柿的生长极其有益。我们在建大

棚时,的确也选择了土质肥沃,地势

好,通风透气好的地方。别的村也在双

龙河边,土质也不错,同样选好地建大

棚,这并没什么两样啊。”

还有人说,铁匠庄过去打铁,准是

铁水铁屑浸进了土壤,西红柿这玩意含

铁量大,这里的土壤铁质丰富,当然长

得好哇。面对如此荒唐的言论,大家耸

耸肩,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老祖宗说,打铁的必须是铁打的。

打铁时,‘叮咣,叮咣’锻造的不仅是

铁,也在锻造自己。”王志勇说着,拍

拍自己的身板:“铁匠庄人都有一副

好身板,都有铁一般的意志、铁一般的

素质、铁一般的担当。三心二意、半心

半意、假心假意,都被我们打掉了。”

王志勇的打铁经上升到了人生哲学高

度。他说,建大棚、整地、施肥灌水,

相当于把铁放在炉子里加温、烧红的过

程;剪枝、打蔓、打花、除差果、除病

情……铁匠庄村民毫不手软,用铁匠的

话说,这叫锻造;选通风透气、土壤肥

沃的宝地建棚,选良种、选时机、敢吃

螃蟹……就像选择一块好铁,才能锻造

出优质的器具。他们还把贪小便宜、糊

弄商家的思维、管理上懒惰的思想像锻

造铁具一样打掉了。那会给全村人的钱

袋子捅窟窿。

“俗话说:铁匠没样,边打边相。我

们在不断摸索尝试中,取到了真经。”

王志勇说着,抖落出村民编的顺口溜:

通风换气很重要,常闷大棚温度

高,真菌病患逃不了。湿度大来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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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灰霉病毒上门找。

水肥管理不一般,前期多施高磷

氮,中期平衡氮磷钾,后期钾肥翻一翻。

前期水大秧疯长,不结柿子白欢

喜,后期水大果心空,长身硬皮酸溜溜。

除了加强管理,最重要的是要从源

头把住化肥、种子质量关。他们认定哪里

的化肥种子好,就不挪窝了。遇到外村买

假种子的教训,赶紧在微信群里提醒。

西红柿好不好,全靠人动脑。正因

此,铁匠庄的柿子比周围村子高出一到

两块钱,大家都服气。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

腐。铁匠庄人能吃苦。前年,常半夜刮

大风。容易把卷帘机连杆儿折弯了,或

把被子卷起来,西红柿秧冻坏了。看看

微信群,大家一夜都不睡觉。一听风声

响,你喊我,我唤你,地里乌压压一片

人。东风往大棚的东边跑,西风往大棚

的西边跑。

下大暴雨更闹心,大棚正通风,水

像天河泄下来,往大棚里灌,北墙是土

堆起来的,水一多就泡塌,大棚就毁

了。若不及时揭保温被,保温被吸水力

强,几万斤的被子突然增加了数倍,大

棚的钢筋骨架压弯了,塌棚免不了。除

了风雨,雪大了照样压坏大棚。这些教

训村里总有。跌倒的村民不怕伤,爬起

来接着干。

王志勇说到这儿,苦笑:“所谓的

风水宝地。其实,是辛苦之后的丰厚回

报,是老祖宗送来了吃苦耐劳、不将就

手艺的传家宝。”

打铁需要协奏曲,大棚养殖更需互

助合作的邻里关系。

“大锤叮叮,小锤当当,风箱呼呼

嗒嗒。打铁是个协奏曲,搞大棚种植也

这样,它提升了我们的邻里关系呢!”

王志勇弯腰俯身摘掉一朵稍显萎靡的小

黄花,他开始讲述村民的协奏曲故事。

大棚户每年都有几次危险期,不合

作不互助,等于往大风里撒钱。

揭盖保温被一般都用电机,稍微不

慎,被子就会揭过了,疯转的电机会把

万把斤的保温被甩到棚下。就是全家人

上场,那被子也抬不上来。这时候,要

喊三大爷、二叔叔,把全村的人喊来,

大家一起使劲,喊着“一、二,一、

二”的口号,才能把保温被推上去。大

棚塑料儿一年一换,那么大一张塑料,

想铺得匀称熨帖,也得二三十个人骑到

大棚架子上,拉的拉,扯的扯,压的

压,风大一点,再一刮,就像翅膀似的

飞了起来。这时候,就得你帮着我,我帮

着你,要是人缘儿不好,那可是个大麻

烦,高价找人不说,出点事没人搭理。

为了运输便利,早在十年前,村委

会投入60多万元修了一条2000米长的平

整水泥路,连通了大棚与乡镇的公路,

为西红柿出山开了绿灯。

在铁匠村,收看天气预报成为头等

大事。一到刮风下雪,王志勇就在微信

群里发警报。必要时,还要上村里的大

喇叭广播。个别人,手机通知。每到这

时,王志勇猴急猴急的,特别提醒大家

要互相转告、互相关心、互相伸把手。

有一家村民两口子串亲戚,大风夹

着暴雨突然来了,当他们心急火燎地跑

到大棚跟前时,看到眼前动人的一幕:

王志勇和乡亲们站在雨地里,他们像

一群水人,有的弯着腰压塑料,有的用

手扯绳子,有的盖电机……在大家的帮

助下,他家才避免了一场重大损失。事

后,这家人逢人便说:“要不是大家帮

着,这个大棚就彻底坏菜了。咱们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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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好!”

谁家的西红柿出了毛病,王志勇

总是带上技术员或种植老手去诊病。先

后给郑玉臣等几十户村民提供了种植经

验,还给经验不足的新手开现场交流

会。现在,村民互助合作,蔚然成风,

没有哪户是“差生”。

采访结束了,一枚红彤彤的太阳挂

在天空,好像特大号的西红柿,照耀着

铁匠庄村民的路。

(原载于《当代人》2023 年第 10 期)

作者简介:阿冰,原名徐凤军,河

北省滦南县人。从1995年发表散文、诗

歌等,作品见于《当代人》《诗选刊》

《人民海军报》《烟台日报》《唐山劳

动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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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有三生

刘爱春

从那棵响杨开始,我知道了一棵树

也是有宿命的。冥冥中,它与天地间的

人、物相互纠缠,又使我在世事纠葛

里,厘不清哪一部分是人的宿命,哪一

部分是树的宿命。或者他们各自参半,

又或者他们原本就被无形的力量缚系

着,只为这一种共同的宿命,行走在若

干个日子里。

多年前,全凭脚力出门的石村人,

每每逢着去了外边往回赶,隔上二十几

里地,影影绰绰就会看见对面天际飘着

三朵灰云。脚步紧赶慢赶,三朵灰云慢

慢浮出一层青色,青色又在眼里作画,

一层层泼洒晕染,直到鲜亮碧绿脱现出

来,原是三顶巨大的树冠擎在那里。

这是三棵高大的响杨,生在石村

西南旧窑边,确切地说是生在夫家的祖

茔上。爷公葬在那里,祖代葬在那里,

一代一代由西北向东南延漫。每棵响杨

都有十几丈高,三人合抱那般粗。风一

吹,繁密的叶子,哗啦啦响;日光一

照,碎银似星斑闪亮。它们在方圆百里

间成了石村的标记。

爷公曾说,那三棵响杨树,他也不

知究竟是我们哪一辈先祖栽下的,打他记

事起,它们已经高大粗壮到让人敬畏。

爷公弟兄四人。爷公排行老大;二

爷公少年早亡;三爷公生性浮浪,也未

成家;四爷公读完四篇《孟子》,无奈

大清国偏就灭了,未及谋得功名,日渐

困顿,积郁成疾也就去了。只有爷公勤

勤恳恳,从十四岁太爷公去世以后,便

开始掌家过日子。

所谓掌家,大抵是拼上更多的力气,

好来维系孤儿寡母几个人的温饱。太婆

婆是个小脚女人,除了针线、洒扫、一

日三餐这些家务,干不了什么重活,

三爷公四爷公年龄又小,爷公只能一个

人扛下生活的重担。更多的日常,便是

十四岁的爷公,一边奋力地推着石碾,

一边一下下拦扫粮食,一圈一圈,反反

复复,直到粮食在滚动的石碾下破成渣

儿,碎成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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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没见过爷公,我是在婆婆的讲述

里拜识爷公的。

初始掌家,爷公在瘠薄的三五亩祖

地上学人种西瓜。许是因为用心用意,

长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爷公就用一根

扁担两只大筐挑着,一头四个两头八

个大西瓜,一路颤颤悠悠走上四五十里

地,到远远近近周边集上售卖。

那三五亩祖地的一头便是三棵响杨

盘踞的祖茔,爷公每卖完一担西瓜往回

走,远远就盼着早些看见那三朵灰云。

等终于看见了,心头一热,脚下便似平

添了许多力气,用不了多大功夫,人就

坐在树下歇脚了。

掌家的琐碎与繁重历练了爷公的筋

骨,他长成一个高高个子、红红脸膛的

精壮汉子。

那年月,穷人多是一年一年给大

户人家踏踏实实做长工,老话儿叫“扛

活”。爷公也不例外。凭借一把子力

气、干活有门道以及醇厚的天性,爷公

做了乐亭张姓东家“大打头的”,带领

二十多个长工短月干活。后来又升为管

事,东家喜欢爷公,干脆食同桌寝同

室,大事小事都忍不住跟爷公念叨。

爷公一生有过两个女人。

头一个,是三十多岁时,从司镇街

上花三十块大洋买的。爷公过去看的时

候,七八个女人分别用口袋装着,像商

品一样摆列在街边任人挑选。口袋里的

每个女人都只露出一只手,因为看不见

脸面,无法具体辨别年龄与丑俊,只能

从露出的那只手上做出大致的推测,撞

大运似的从七八个中选择一个。还好,

爷公选中的那个还算眉清目秀年龄相

当,太婆婆也因终于有一个儿子成了家

长舒一口气。

爷公心下中意,很快便把女人当成

贴心人,交上钥匙让她守家。因了女人

的柔情似水,我相信一定有一群儿女

曾经在爷公梦里闪现过。可是三四个月

后,这个女人却席卷了所有财物消失得

无影无踪。有村人说不经意间听见过几

声莫名的笛哨,高三声低四声,村南村

北地响,原来是“放鹰人”来收鹰了。

再打听那其他几个分散在周边村落的女

人,竟也是同样的情形。

不知这些“鹰女”究竟来自哪里,

她们说着不容易听懂的外地方言,向

陌生的男人们表达着贤淑、良善甚至凄

苦,以求在怜爱与同情里迅速建立起种

种信任。漫长而短暂的几个月中,她们

却是每天都在处心积虑地探查家里的财

物,并一次次在心里将它们打包。

由此我想,像爷公这般花钱买了

媳妇的大龄男人,对那些女子的娇宠又

是如此相像,他们舍不得让女人下地干

活,他们舍得将多年的微薄积蓄以及整

个家交由女人保管,好像只有如此,才

能充分地表达心里的诚意,让女人心下

安稳,踏踏实实跟自己过上一辈子。

爷公因这个女人的席卷一下子变得

一贫如洗,几块大洋、两件还算新的布

卦不说,就连一些家什也得重新添置。

爷公心里空空落落,不亚于十四岁太爷

公刚刚过世的那段时光。爷公只能更加

勤劳过活,农闲时从乐亭张姓东家那里

回来,就去赶集给人修鞋,要不就到村

西南窑场上脱窑坯。

石村西南,也就是夫家祖茔西侧,

一前一后有两爿土砖窑,呈大土包样,

高两丈有余。周边百十亩土地均属窑

场,上层四尺黄土,略有粘性,烧制砖

瓦易于塑形,结实耐用;下有粘土壁

立,极宜掘出窑井,挖地七尺则见清冽

甘泉,窑匠煮饭,脱坯和泥,都要用到

这些窑井。

脱坯是个累活,更是个技术活。和

第13页

11

泥软硬要拿捏分寸,脱出的坯要方方正

正,持续高强度的劳作,人还要有持久

的气力支撑,缺一不可。

爷公在窑场可是出了名的窑坯师傅。

坯斗子分二连斗、三连斗、四连

斗。老辈子的砖多为大块型的青砖,明

显大于现代红砖,其重量规格大致相当

于现代红砖的二倍还多,故而力气小的

窑工只能用二连斗,也就是两块坯型的

模具;力气好的用三连斗;力气分外

好、臂展又长的脱坯师傅才偶会有用四

连斗。

爷公就是这样一位力气出众的人。

一次一位姚姓师傅和爷公暗自比拼,

一天下来,姚姓师傅用三连斗脱了五百

斗,爷公用四连斗脱了五百斗。惺惺相

惜,活儿上从未服过他人的姚姓师傅竖

起大拇指,干脆和爷公结拜成了兄弟。

还有另外一位烧窑的徐姓师傅,也成了

爷公结拜的异姓弟兄。这位徐姓师傅逢

人便说,爷公脱坯的时候,布沙、装

泥、去浮、脱斗,人不住闲儿,斗不住

闲儿,噼噼啪啪,让人看不清个数,只

见一列列土坯迅疾排列开去。

不知爷公于起俯忙碌之间,会不

会偶尔看一眼紧邻窑场东侧祖茔上的那

三棵响杨,而我相信,那三棵响杨一定

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爷公。爷公的一生,

远远近近,都在不停地经过着这三棵响

杨,他和它们之间彼此互为关照,爷公

是高家行走着的血脉,三棵响杨则更像

是这支血脉的气韵,更像是这支血脉高

矗而招展的旗帜。

四十二岁,爷公娶了守寡的奶奶

婆。那时,爷公每挣下来一点钱就买

地。三块、四块大洋一亩,硬是攒下了

三十八亩田地。虽说瘠薄,虽说产出无

多,却也是一家温饱的坚实保证。奶奶

婆带来前夫的一儿二女,大伯公八岁,

大姑婆十岁,二姑婆五岁,爷公都待如

亲生。此后又有了公公,终于续上了宗

族的香火。

大姑婆出嫁后,因为婆家穷,爷

公一直多年接济,从无怨言;二姑婆倒

是嫁了一个富裕些的人家,但是婆婆刁

蛮,爷公怕二姑婆受气,于是常常打发

公公将她接回来,一年中大半都住在家

里;只有大伯公娶了从小定下的娃娃

亲,搬回生父村里去了。

爷公从十四岁掌家过日子,到老迈

的七十三岁,从扛活、修鞋、脱窑坯,

到积攒了三十八亩薄地一头黄牛,前前

后后,为了养家历尽艰难。爷公临终前

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们要想法给我

登报啊,我这一辈子太苦了。”

暮年的爷公患上了咳血症,常常吐

血,几十年间,他确实把身体累伤了。

我的爷公,他多想把他这一生的苦,昭

告天下。

公公是唯一一个流着爷公血脉的子辈。

也许爷公的那一世,像被上天拧

紧了发条,牵动着他的筋骨无止无休。

到了他的小儿——我的公公,则完全没

有爷公那般利落的手脚以及勤奋的心

志,以致爷公总忍不住抛给公公一句,

“你呀你呀,我用一个脚丫都比你干得

快。”直到一双天足的婆婆进门,无论

田里还是家里,干起活来让爷公也悄悄

挑起了大拇指,一线曙光才升腾在这个

爷公老迈的家里。

公公总是不以为然,反正婆婆能

干,一个人能顶仨俩,他大可在自己的爱

好里饱有着沉浸式的快乐,譬如木工。

公公曾在北边一个公社的木业社挣

过几年工分,学了些木锯斧凿与木头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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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缠的皮毛,算是半个木匠。可能成了半

个木匠的人,看见粗壮的木材也会心痒

手痒,那棵躺倒在院落里的响杨树,便

被公公相中。

响杨树是祖茔上那三棵中最小的一

棵。因为那个特定的社会大背景,土地

正面临一场变革,若不把生在祖茔上的

那三棵响杨伐掉,或许终将归为别属。

三棵响杨两高一低,其中两棵特别粗大

的,让堂姨夫帮忙倒卖到正在风风火火

大搞建设的唐山去了,价钱自然也好。

那棵略显小的没舍得卖,留了下来。

祖茔所在地是夫家的祖地,爷公

在祖上栽下的那三棵响杨树下乘凉、避

雨、劳作了大半生,而今,他坟头的黄

土刚萌过几度青草,三棵响杨却不得不

被砍伐。

那棵留下来的响杨树扒皮放倒备

存在院子里,是留给奶奶婆做“寿材”

的,我们这儿也叫它“材”。当时留下

这一棵最小的响杨,是因为用它给奶奶

婆做“材”就已绰绰有余。出来进去,

奶奶婆每每端详那棵粗壮的响杨,都忍

不住心满意足地笑,不知笑了多少年,

笑了多少遍。

1961年秋收下来,相中了那棵响杨

的公公,悖离以往的孝顺,或者说忽然

就拧上了哪根筋,不顾奶奶婆的唠叨与

怨阻,竟然牵朋引伴将那棵响杨放线破

板,硬是打制成了一条没有桅杆的小船。

这在不是水乡、鲜有舟船的石村以及周边

区域,简直就是一件新奇至极的事。

当然,打制木船的过程中少不了跟

人请教,其中公公就三趟五趟,跑到表

大伯那里取经。表大伯是沿海一带打制

河、海木船的行家里手。

不知表大伯面对前去取经的公公,

是否表露过错愕不解的神情。石村东边

半里地有一条弯弯转转的小青龙河,原

为滦河故道,后来只在雨季河水充沛;

再是小青龙河西岸,紧邻东面村居有一

处百十亩宽的水塘,凭这两处小水,哪

一处又是一条木船的用武之地?

公公的执着和热情终于征服了表大

伯。公公也是用心,领会了表大伯多年

积攒的制船经验与技巧,大略细节两下

功夫,一棵粗壮响杨树,终于在公公手

上变身为一条漂亮结实的小船。

有了船就要亲水,就要练习摇橹划

桨,就要捕鱼捉虾。一日,公公的伙伴

根旺自告奋勇,要一个人在村东百十亩

宽的水塘上弄船习水,不想却把小船弄

翻,一阵挣扎一阵惊慌,只顾在下面顶

着倒扣过来的小船在塘间水面上乱跑。

多亏等在岸上的公公深谙水性,扑通一

下跳到水里,把根旺从船下拽了出来。

等到撑篙划桨终于练得娴熟,不大

的小船坐上三五个人,也是平平稳稳了。

如果一棵树与一条船之间藏匿着一

种宿命,那么因了这树这船,公公与许

多人之间,则更是如此。而这一切,也

即将拉开序幕。

在我们这一带,1962年的水是一

场罕见的大水。那年秋后,几天几夜的

大雨过后,大水铺天盖地而来。那水一

早进院,不到半晌就没到了窗台位置,

土炕上水了,有房泡塌了,猪羊、檩木

也有被冲跑的。惊慌的人们纷纷站到高

处。水还在涨。

根旺趟着齐腰深的水找过来,急得

语无伦次,要公公撑船和他一起去救嫁

在柳村的姐姐。

南望三里地外,便是柳村。那里相

较石村,地势更洼,洪水漫村的情形,

一定重于石村。

混浊的大水覆没了纵横的街巷,混

沌苍茫间,潮湿沁凉间,整个村庄都像

忽然成了水生事物,隐没着半部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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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来的部分又把影子倒映在水里,摇

摇晃晃,扭曲着本来面目。

迎着灾难的凄惶,公公和根旺每人

拿了一根竹竿,顺着大水漫卷的街道,一

前一后撑开小船,西行转南,在众多避在

户外高处的石村人的注目里,划出村落。

深厚的水是木船的路,但汹涌奔流

的水又是小船异常凶险的路。那不是一

个宽阔平静的池塘,而更像是一条自北

向南漫漶流淌的大河,或干脆是一片暗

流涌动涡旋密布的海洋。

从石村到柳村,虽不过三里地之

遥,但总体平原局部沙丘遍布的地貌,

弯弯转转间,需要避高就低才能行船。

何况漫涌的洪水没个定性,每遇洼地便

掉转水头流速加快,须要十分小心,若

是一篙之力撑不赢侧袭的水的力量和速

度,瞬间便会落得个人仰船翻。

灰黑色的连排屋顶成了一道道水中

堤岸,潮湿的树影在水中婆娑,漂浮在

水面的柴草杂物、鸡鸭牛羊乱乱哄哄。

柳村的人们三个五个,一家老幼混杂,

或蹲或站,都在自家的屋顶上飘摇,小

孩子的哭泣、大人的惊叫、牲畜的哀

嚎,此起彼伏。

大水来得急,人们又心存侥幸,便

一点点失去了向外逃生的机会。

公公撑船,原本是来救根旺姐姐一

家,但眼前这浩浩大水之间,灾难的悲

情让人震惊。水还在涨,渐渐将欲漫及

柳村的屋檐。屋顶上有人便喊出了公公

的名字,“救我们呐!”

面对人们的争相呼救,能不救谁?

公公洪亮亮嚷出一嗓子,“大伙等着,

我哪个都救。”

在茫茫的大水上,在汹涌的波涛间,

小船像一片漂荡的树叶。

水中撑船,一杆一杆,远去,复

来;复来,远去。灾难的大水宛如水乡

激荡的江海,将这条诞生在沙丘之地的

小船最厚重的使命烘托出来。不知汗流

浃背的公公,有没有在一瞬的罅隙里,

去回想去探究先年秋后,那个忽然盘踞

在心头非要打制这条小船的执念。

多年后,当我嫁入这个家门,茶余

饭后,公公再说起这条小船时,我在他

飞扬的眉眼里,解读着一种释然,一种

初心的叩问。

兜兜转转,小船荡过柳村的一条条

街巷,或三人或五人,飘摇在房顶的一

家又一家得救了。公公说,他数不清究

竟往往返返了几十趟,才终于把整个小

村——柳村二百多口老小,就近救到了

石村村南高高见顶的坨岗上。

我们这儿的地势,多有沙丘土岗,

称之为坨。一片汪洋中,仍有二三坨顶

浮现其间。尤是石村村南的沙坨,由西

向东连绵开去二三百亩,坨顶都高过村

中房顶许多。坨顶也不是尖尖窄窄的一

线,而是开阔高出的一片,容二百多人

避难宽宽绰绰。

在1962年的这场大水中,房屋牲

畜都伤损不少,但终因公公与小船的救

助,柳村并没有一人伤亡。

这场大水,不只考验了公公的船

技,也书写了那时的人性。公公素常的

滚烫热肠一时间全部被挖掘和集结,为

柳村的、石村的人们津津乐道。因为对

于两个相距不过三里的村庄来说,儿女

亲家不在少数,由此牵扯的甚至几辈人

间藕断丝连的情分更是难以细数。这一

场解救,等同于直接或间接救了那二百

多口人的N个倍数。

多年后,我们这些后辈偶与柳村人

有所交集,或从眉眼忽然被辨识出来,

或是从言来语去中盘暄出来,他们都会

眼睛一亮,放下正说着的事情,提着公

公的名姓,特别说起那场让人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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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水。他们有的是亲身被公公救助过

的,有的是家里长辈被公公救助过的,

有意无意间竟成为一种传承,我们因此

被温暖地待见着。

小船漂过那场大水之后,就被公公

倒扣在院子里。

冥冥中,小船与大水之间,又似乎

藏匿着一种宿命。小船似是只为这场大

水而生,不过是借了公公的气力与热情

来完成。之后,船与人都从这种宿命里

倏然脱缰出来,人又去忙其他的事,船

则退居小院角落保持了长久的静止,再

不与任何一处水面发生瓜葛。

那天公公撑船去救险,奶奶婆烧了

一天的香,磕了无数个头。屋里的水淹

没了土炕,奶奶婆只能爬上稍高些的木

柜躲避。她叩拜的地方只是一处安静的

柜角儿。

虽然奶奶婆知道公公深谙水性,即

使撑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不至于让

水淹着。但毕竟公公是这个家里唯一的

根脉,她有责任替已然过世的爷公守护

好这棵独苗儿。

香烟缭绕,大水漫漫,这边是奶奶

婆叩拜祈祷心无旁骛,那边是公公撑船

救人心无旁骛。

奶奶婆比爷公小十几岁,为了讨生

活,她带着前夫的一儿两女再嫁,不承

想竟成为众多寡妇中最幸运的那个,遇

见了宽厚仁慈勤劳的爷公。

奶奶婆小个子小脚圆脸盘,大眼

睛双眼皮,皮肤也白净细腻,到夫记事

时,已经完全是一个满脸福相的老太太

模样。我想,这福相直接与爷公给予她

们母子几人的安暖有关。

奶奶婆二十六岁就守了寡,后来不

知谁人保媒,爷公结下这门亲事,赶上

一辆牛车去接奶奶婆和她的三个娃子。

牛车吱嘎,一路颠簸。出一家,入

一家。从亡夫家中离而再嫁,在奶奶婆心

里,接下来的新生活虽有一线希望,但幸

福与否难以预知;而在爷公心里,往回走

的那刻,他已然认下了这一众妻儿。

爷公从影影绰绰看见那三朵灰云开

始,便指给奶奶婆看。等近了再近了,

终于看清那几棵响杨的样子,爷公说:

“那三棵树下,就是咱家的祖茔。”

说不清此后的奶奶婆,曾在这三棵

响杨树下有过怎样的欢笑与悲戚,但奶

奶婆怎么也不会想到,其中一棵响杨,

百十年来却是在等待着她的到来,并且

此后还要等上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

爷公离世后,公婆更是孝顺,水

果点心没离过奶奶婆的口。因为孩子们

多,公婆怕他们与奶奶婆争口,便告诫

说,奶奶婆那里的吃食,经常会有虱子

从上面爬过,脏得很,可不能吃。排行

最小的夫于是深信不疑,每次看见奶奶

婆从被窝里摸出梨子或糕点,总会咧着

嘴躲出去好远。

其实在那个年代,哪里还少得了虱

子呢。头发、衣服、被窝,那个虱子到

处拥挤的贫穷时代,即使是爬过虱子的

点心,也是美味无穷的啊。

奶奶婆二十六岁嫁给爷公,八十六

岁含笑离世。在独自陪伴公婆的二十年

里,公婆的九个儿女,被奶奶婆宠爱,

也让她享尽天伦。

那条小船静置多年后,最终还是被

拆散分解,给奶奶婆打制成了“材”。

不知那几块曾经帮助众人渡过水劫的木

头们,被打破结构重新组合成一副棺木

时,会不会窃窃私语些什么。它们从此

将呵护着一位慈爱的老人长眠地下,就

形体而言,除却若干年后的腐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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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再无其他变身的可能。

相信这些木头们一定窃窃私语过,

它们会一起怀念一棵树,怀念那条它们

曾经一起组合成的小船,怀念那个年轻

的爷公,怀念栽下它们的,我们不知究

竟是哪一辈的先祖。

爷公十四岁在祖茔边的这三棵响杨

下安葬了太爷公。一个少年的心事总是

让人捉摸不透,而忽然失去父亲的少年

更是飘忽慌乱,更是需要一种事物迅速

站立起来,尽力与隔世的父亲靠近,从

而达成某种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三棵响杨成了爷公心里的连接者,

他想象着它们的根系会如何环绕着地下

的太爷公,想象着某一些忽然繁茂的枝

叶便可能是太爷公变身的血肉,那么,

一棵树的枝枝杈杈,也就有了几多太爷

公的温度。这种热烈而悸动的想象,使

爷公每每在树下劳作、纳凉,都会觉得

格外安慰。

如果容许三棵响杨就一直这么生

长,我想长眠在树下的爷公,一定也会

尽力滋养大树的根系,好让更为盛大的

枝叶舒展,庇护祖地上辛勤耕作的子子

孙孙。

爷公美好的愿望终止于三棵响杨的

砍伐离散。去参与工厂建设的那两棵,

在世事浮沉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故

事怎样的变迁。留下的这棵,可能更加

凝结了些祖辈们血肉的供养,仿佛赋

予了一份灵性,从树到船,再从船到

“材”,非要曲曲折折历尽三生,做出

些与世与事的功德。哪怕是最后做成了

“材”呵护着奶奶婆走进那个永恒的世

界,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都是一场

极其盛大、无与伦比的功德。

公公极善言谈,我有幸在他声情并

茂的诉说与婆婆的宠慕附和里,听得这

些家族旧事。不知不觉,我总会跌入这

股澎湃汹涌的血脉溯流而上,太婆婆也

好,爷公也好,奶奶婆也好,那一位位

未曾谋面的祖辈们,好像他们依然奔忙

于某个微风习习的清晨,或是阳光热烈

的午后。我甚至愿意相信那个平行空间

的真实存在,到了危难时刻,先辈就会

越出界限以入梦的方式发出警戒。

比如唐山大地震那年,二伯哥时在

唐山某建筑公司上班。地震前夜,二伯哥

正沉睡间,忽然就见一个戴毡帽的老头来

他床边摇晃,说别睡了别睡了,快起来!

二伯哥梦中惊醒。不久就地动山

摇,震起来了。大地猛烈地抖起来了,

那震撼,那凶猛,顺楼道跑是来不及

了。二十多岁的二伯哥猛然起身,从紧

邻床头的三楼窗户一跃而下。虽然跳下

时被一个大钉子刺穿了左脚,但保住了

性命,而楼上其他工友全部遇难。

二伯哥没有见过爷公,后来跟公公

说起这个梦,才知道那个高高个子、大

眼微驼、高颧骨红脸膛、头戴毡帽的老

者,正是爷公。

也许,夫的九个兄弟姐妹,成为爷公

的子孙更是一种宿命,否则,爷公怎会

宁愿坏了他“那边”的规矩,跑来护佑

二伯哥的周全?

如今,随着时间推移流逝,石村

已很少有人还记得村西南窑场边的那三

棵响杨。就是夫家兄弟姐妹及我们的后

辈子孙,也大多分散于远远近近的几个

城市,很少回来,很少回想起那几棵属

于我们祖祖辈辈的响杨了。曾经的祖地

也早已易主。爷公以及先祖们的坟茔被

夷平后,更是失了后辈子孙的祭奠。然

而,如果有一些文字能够成为一种告

慰,我希望戴毡帽的爷公端坐在每一个

子孙的梦里,笑容可掬。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3 年第 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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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外二篇)

项中立

他们只要一说起那枚金戒指她就忍

不住哭,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杨红樱

在电话里跟大哥这样讲时,一贯喜欢发

表评论的大哥却反常地没做任何评论,

反倒是母亲,在电话里忧伤地唉唉叹

息,以表示她对马赛花的同情。

一个月前,杨红樱第一次见到这个

名叫马赛花的老女人时,她瘫卧在一堆

凌乱的无法辨识本色的旧棉絮中,目光

戒备而又恣肆地打量着陌生的杨红樱。

“你走吧。”老女人马赛花说。杨红樱

没有回应她。当然,她也没有走。她觉

得应该先把窗户捅开,让外面的阳光和

风灌进来驱掉满屋的霉味;屋地上那几

件胡乱扔放的旧马具也要清理掉,起码能

让进屋的人有片落脚的地方。动手之前,

杨红樱从手提袋里找出一次性pvc塑胶手

套套在手上,想了想,又加套了一副。

“别动那些马具!”老女人在她背

后说,“车把式回来会生气的。”杨红

樱犹豫了一会儿,但她最终还是坚持将

马具规整到墙根下。老女人便有些不耐

烦,两只手胡乱抓挠着身上的旧棉絮。

事实上,她只有两条胳臂还能动弹,她

的腰身和腿脚早已僵如枯木。尽管如

此,长久禁锢在破棉絮中的腐臭气味还

是被她折腾出来,满屋弥漫。杨红樱

想,那床破棉絮也该撤掉了,换一条薄

被子。过几天桃花就要开了,哪儿还盖

得厚棉絮?来之前,家政公司梅经理已

经把有关老女人的信息介绍给杨红樱:

老女人马赛花患有偏瘫,生活不能自

理;老伴儿人称车把式,自幼头脑不大

灵光,但目前身体还算健壮。他们没有

儿女,护理费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远

房亲戚提供的。

杨红樱是个心细又有耐心的女人,

在家政公司参加培训时梅经理就断言她

十分适合从事家政服务工作。今天是她

第一次独立“上户”,来之前她给大哥

打电话说心里极不踏实,怕做不好被人

笑话。大哥说:“凡事开头难,做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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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难了,有大哥支持你怕什么?”大

哥在市里一所中学教了一辈子书,是个

有见识的人,虽说已经退休,可杨红樱

还是愿意凡事跟大哥唠叨。

阳光在窗台上慢慢堆积,终于在某

一刻突然坍塌了,覆上老女人干枯灰白

的脸。现在,杨红樱决定给她翻翻身,

用热毛巾擦擦身体。

老女人晃动干树枝一样的胳膊,试

图阻止杨红樱。“你还是走吧”她说,

“我们可没钱雇你做这些事。”杨红樱

依然没有回应她,顾自将一块温热毛巾

搭在她胳膊上,然后慢慢滑上她干瘪的

胸脯和肋骨。毛巾过处,绒细汗毛如干

旱禾苗顶着露珠直立起来。毫无疑问,

湿热毛巾给她制造出了一种无法抗拒的

舒惬感,她的胳膊不争气地缓慢松懈下

来。杨红樱说:“不用你花一分钱,有

人替你们花了。”老女人“嘁”了一

声,“谁肯替我们花钱?”杨红樱说:

“听说是你们一个远房亲戚。”老女人

突然安静下来。三月薄弱的阳光落到她

朽暗的皮肤上,是一种干鱼的颜色。这

是死亡的颜色。这个老女人就要死了

吗?杨红樱这样想着,抬眼去看她的额

头。杨红樱早先听母亲讲,人临死前额

头是光滑的,没了抬头纹。人一辈子的

事情都藏在抬头纹里,没了抬头纹就是

把身前身后一切事都放下了,人就要死

了。可老女人马赛花的额头犁着深深的

沟壑,她想这女人还没把身前身后事都

放妥,她还死不了。

老女人马赛花一直闭着眼,安静地

呼吸,如一只假寐的猫。她的枯白蓬乱

的头发像一蓬脏乱的植物根须,硬戳戳

扎向脑后,裸出沟壑纵横的额头和瘪塌

塌的脸颊。她的衰老和年龄写在她脸上

了。杨红樱想,母亲和她年龄相仿,母

亲是把自己的年龄藏起来了,看上去她

比马赛花年轻得多。杨红樱出嫁之后,

母亲一直随大哥大嫂住在市里。母亲身

体向来很好。大哥在电话里说,母亲最

近迷上了广场舞,尽管她是广场上最老

的舞女,常常因腿脚跟不上节奏闹笑

话,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对舞蹈的热情,

几乎每天都是最早等候舞会开始的舞

者。早些年,大哥大嫂忙于工作没时间

带孩子,母亲一口气帮他们带大了一儿

一女。如今孩子们都有了孩子,他们经

常相约着跑到大哥家看望已经老了的外

婆。杨红樱经常从他们晒到朋友圈的照

片上看到母亲被孩子们围绕着,笑得一

脸花开……

杨红樱拍了几张马赛花的照片发给

梅经理。这是杨红樱和梅经理的约定,

这些照片足以说明杨红樱上户服务的情

况。照片中的马赛花安静地睡着,面如

死水,波澜不惊。阳光把老式碎格子窗的

暗影投在她身上的亚青色薄被上,像是静

止的马赛克,让人觉得灰冷而不真实。

下次来,得给她理理头发了,杨红

樱想。杨红樱是在拎起手提袋准备离开

时听到老女人马赛花突然说话的。“我

们家没有这个远房亲戚,”她说,“没

有。”有那么一会儿,她努力挣扎着,

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她的努力注定是徒

劳的,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迫使自己再次

安静下来,声音也变得颓然:“我们没

摊上这么好心的亲戚。车把式是他们家

的独根苗,没有哥们弟兄,外人谁会花

钱雇人服侍我……我们曾经有个女儿,

可她6岁就死了呀!”老女人说,“你知

道6岁孩子的尸体托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吗?轻得像一把干草啊,一点儿分量都

没有,风一吹就飘走了……”

杨红樱看到她的瘦脸慢慢被一张哀

伤的网笼罩起来。杨红樱想,她女儿一

定是死在多年前那个饥饿的冬天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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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那个饥饿的冬天,杨红樱很小的时候

便听母亲不止一次地讲过。“树皮都被

人们吃光了,”母亲说,“为了能够活

着熬过这个冬季,你爹只身去了关外。

都说关外地广人稀,粮食打得多,那里

的人们都不挨饿,你爹就去了,希望能

从关外弄点粮食回来度命……”那时候

大哥才四五岁光景,他总是朝娘喊饿呀

饿呀。家里再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娘

只好带着幼小的大哥到路口候着爹快点

从关外回来,也巴望着路上走过的行人

施舍一口食物。大哥眼巴巴地望着路上

蹒跚走过的行人和尖啸着掠过田野的风

沙。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像个被风抽干

的萝卜头。“他像个被风抽干的萝卜

头。”母亲总是说到这里就刹住话头。

而马赛花说她女儿生得像一朵花,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叮叮。本来她和

车把式还想再生个儿子叫铛铛,可饥饿

使她和当时很多女人一样突然绝经,后

来就再不能生养。她对杨红樱说:“你

根本想象不到叮叮有多漂亮!她的头发

是弯曲的,像长了满头的菊花瓣,她的

眉毛长得像柔软的刷子,她的眼睛黑得

像是珍珠,她的脸颊上一边一个浅浅的

酒窝儿,让人觉得她总是在微笑……她

是个懂事的孩子,饿得走不动路了也不

跟我要吃的为难我,她晓得家里没有粮

食。我用一些麸糠皮掺和碾碎的花生皮

蒸窝头,她能一声不响地咽下。她甚至

瞒着我吃了更加苦涩的观音土,以至于

拉不下屎,肚子胀成一面小鼓。后来,

她连路都不能走了,我不得不抱着她到

处找吃的。她在我怀里特别安静,特别

轻飘,有时我不得不低头看看她是不是

还在我怀里……”

老女人马赛花慢慢闭上了眼睛,声

音亦变得遥远缥缈。白色阳光打在她脸

上,瘪塌的脸不时抽搐一下,仿佛饥饿

再次席卷了她……

车把式是个木讷的老人,一天中至

少有大半天独自坐在院里的土堆上把弄

一杆鞭子——将鞭杆一端用橡皮筋缠

成线穗子模样,刚缠好又拆开了,重新

缠弄,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有时

候,杨红樱看见他蹴在堂屋潮湿的泥地

上,费力而仔细地擦拭那几件马具——

木质马鞍用湿布擦拭,而皮质的套肩

包则用生油擦,油擦过的套肩包亮汪汪

的,仿佛刚刚从马肩上卸下,还留着马

的温度。

马赛花说:“他的马死了几十年了,

他还记着它,还留着那些破烂马具。我

要是死了,隔一宿他就会忘干净了,我

撇下的东西,他一件都不会留。”车

把式翻她一眼,不屑地说:“你屁都不

懂一个!你晓得那匹青鬃马有多通人性

吗?你摇摇鞭子,它就晓得是让它快

走,你在空中旋个鞭花儿,它就铆足劲

准备爬坡了。它能读懂你的鞭语,无论

离家多远,只要你从车耳板上跳下地,

它就浑身松懈下来了,晓得不着急了,

你快走它就也快走,你停下它就也跟着

停下,它会看你的举动行事……”车把

式有一点儿兴奋。他说:“当初那匹青

鬃马十分暴烈,生产队的车把式们谁都

驯服不了它,队长打算把它卖掉,是我

央求队长留下了它。为了留下它,我放

弃歇晌,给队长家割了三背猪草。队长

说,‘给你十天时间,你能把青鬃马驯

服,就留下它,驯服不了,别说不给你

面子!’”车把式说,事实上他只用了

三天就把青鬃马驯得服服帖帖。“我们

十多个人强行将青鬃马塞进车辕。青鬃

马耳根倒竖,满目惊慌,拖着车疯狂往

前冲。这是惊车呀!所有人都往后闪,

生怕被伤着,只有我叉腿站在车辕上。

我瞅准马耳根,一鞭子下去,青鬃马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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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一下,前腿跪在地上。我一个闪失滚

下车来。但那时我年轻,反应快,骨碌

身便重又站起来。那匹青鬃马几乎和我

同时站起来继续飞奔,我不容它跑快又

一鞭下去。青鬃马又跪了下去。如此三

番,青鬃马失了戾气,跪在地上不动

了。后来它踉跄着站起来,浑身透湿,

顺着毛尖滴滴答答淌汗,眼神也变得温

和了……如此三天,我终于成功驯服了

暴烈的青鬃马。我因此成了全生产队最

优秀的车把式。这件事被人们传得神乎

其神,方圆几十里都晓得我驯马的事。

队长也特别看重我,总是派我驾着马车

赶长途……”

年迈的车把式完全沉浸在年轻时

的岁月里了。那时候,车把式很受大家

敬待,就连队长也要谦让几分。一个生

产队就那么几挂车,到了大秋麦收季

节,几个车把式是所有社员中最辛苦也

是最趾高气扬的人物。“几挂车中大都

是慢腾腾的老牛车,只有我这挂车是马

车。”车把式自豪地说,他特意在青鬃

马脖子上挂了个铜铃铛,那叮叮铛铛的

铜铃声张扬地从早响到晚。他驾着马车

拉完秋就是冬天了,别的社员都赋闲在

家,而他又驾着马车远去古冶矿上拉烟

煤。三天拉一趟。烟煤拉回来,队长便

组织社员把烟煤分给大家过冬取暖,无

形中那叮叮铛铛的马铃声便成了所有等

待分烟煤的社员的念想。

马赛花就是在某个冬天等候分烟煤

时,决定主动跟车把式示爱的。那个冬

天,车把式总共拉了6趟烟煤,最后一

趟,马赛花说:“你带我去古冶吧。”

其实古冶这地方只是一个矿区,但在马

赛花心目中它是一座大城市。马赛花长

到了25岁,连最近的小县城都没去过,

更甭说远处的大城市。而车把式也乐得

漫长旅途中有个人伴着,所以这事一拍

即成。

那日马车行至中途,天空毫无征兆

地飘起鹅毛大雪,北风从远处山根下呼

啸而来,空气冷得似乎要碎裂开。马赛

花冻得磕牙,一眼一眼地看向车把式。

车把式赶紧脱下羊皮大袄献上,可马赛

花噘着嘴不肯穿。后来马赛花干脆说:

“我们能不能先找个旅馆住下避避风

雪?这样走下去人冻死不说,你的青鬃

马也吃不消啊!”后来每每说起那次中

途住店的事,车把式总是强调因为马掌

太老了,青鬃马跐不住冰滑的雪路,不

得已他们才就近寻了旅馆住下。

马赛花跟杨红樱说,那次在古冶,

她看见了穿毛线裙的女人。她们戴着洋

气的白手套,偶尔捋下手套时,套在手

指上的戒指在雪后阳光下飞射出千万根

金针,她的眼被刺得生疼。她下意识地

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手指上长满老茧,

糙得像木棍……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送她一只金戒

指!”车把式说。他说他给生产队拉烟

煤每日补助5角钱,直到他和马赛花有了

叮叮也没能攒够买金戒指的钱,这让他

心里总是觉得亏欠着她,一直到涝灾那

年……

杨红樱做到满一个月时收到梅经

理转来的工资。梅经理还转达了雇主对

杨红樱的感谢。梅经理说:“雇主对你

的服务非常满意,他们希望你增加上户

次数,至于报酬,雇主说他们会考虑适

当增加一些。”杨红樱说:“那我每周

加一次吧。”之前,杨红樱每周上户两

次,以后就是三次了。

每次去马赛花家,杨红缨总是有

意无意地多逗留个把时辰,即使没什么

事情可做,就那样沉默着坐在马赛花旁

边,看她躺在阳光里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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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很少主动给杨红樱打电话,一

般都是杨红樱先打过去询问母亲身体状

况,大哥才把电话交给母亲,杨红樱听

见母亲声音依然脆快才放心。大哥说,

母亲小脑萎缩愈来愈厉害了,忘记吃

饭,出门忘记回家,有时候连自己的年

龄和生日也统统想不起来。但奇怪的是

她还能清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比如说

涝灾那年的事,讲起来就像昨天刚刚发

生过一样。

涝灾那年是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

时光,特别是父亲远走关外之后,母亲

和年幼的大哥,每天都无可逃避地面对

饥饿和死亡。那时村里有不少人趁夜黑

去百十里外的农场盗采苜蓿,回来用清

水泡掉苦药味,拌上麸糠或观音土蒸成

疙瘩。这种疙瘩吃少了可以暂时度命,

吃多了会因肠梗阻死掉。母亲因饥饿全

身浮肿,无法像别人一样去农场盗采

苜蓿,她能做到的,就是每天领着因不

胜饥饿而病恹恹的大哥,伏守于黄沙弥

漫的路边,问偶遇的好心人讨一点食物

度命,以期待父亲从遥远的关外带回粮

食。母亲说,他们娘俩之所以没饿死,

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心里一直盼着

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已经是三年之后了。那时

饥荒年代已经结束,家家都有粮吃饱肚

子了。母亲每天去生产队出工,而大哥

已经是小学生了。

父亲在一个夏日黄昏风尘仆仆地站

在了母亲面前。他们四目相对,谁也不

肯首先开口说话。后来,母亲哭了。母

亲哭着,以她柔弱的拳密集地捶打着父

亲宽厚的脊背。

父亲这次回来,带了很多贵重东西:

野山参、梅花鹿角、狍子皮、野猪肉

干……这些好东西装满两只紫荆条编的

筐笼。父亲还给母亲带来一副金手镯,

手镯上镂刻着一条逶迤长蛇(母亲属

蛇)。父亲似乎想以此替换母亲手里的

什么东西,但遭到了母亲的拒绝。

父亲在家只待了半个月。这半个

月,他们每个夜里都在为父亲的去留而

争吵,但是到了白天,面对村里那些探

望父亲的人,他们又不得不换上一张笑

脸,任谁都看不出他们之间业已产生的

难以补平的沟壑。因此,当父亲再次离

开母亲时,大家都以为这是暂时的,他

还会回来。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夏初,母亲生了

杨红樱,所以杨红樱5岁之前并不晓得自

己也和别的小孩一样有个父亲。她第一

次问母亲父亲在哪里时,母亲说他在东

北的一片大山里。她把当年父亲回乡时

的经过,事无巨细全部讲给杨红樱听,

并不在乎幼小的杨红樱是不是听得懂。

她说:“我不恨他,你们也不要恨他。

当年他倘若留下,那片大山里就会有个

女人像我一样伤心,就会有一双儿女像

你们一样没有父亲。所以,我放他回到

大山里去了。”至于当年父亲回来执意

要用金手镯换走什么东西,母亲并不愿

细讲,她只是说那东西没了,在闹饥荒

那年就没了。

这个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老女人

马赛花又添了咳嗽,好像一口气总是在

嗓子眼外面徘徊,怎么也进不到肚子

里。有一阵还闹心衰,把乡医请来,让

去住医院。马赛花不去,说不怕死。但

是有一天她叫杨红樱把她扶起来坐一会

儿。杨红樱在她后面码起一摞被子,才

使她勉强靠坐了一会儿。马赛花望着窗外

面合欢树的叶子一片片凄凉地掉落,问杨

红樱,“你说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这两天,车把式例外地没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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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弄他的鞭子,却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屋

里踅来踅去。他对马赛花说:“你死不

了呢,我还没死,你这个老妖精就想先

死?”

马赛花说:“我等不了你啦,我得

先去那边看叮叮了,夜里我老是梦见她

跟我要东西吃呢。”

车把式说:“你又瞎掰,我怎么轻

易不梦见她?”

马赛花说:“你害死了叮叮,她当

然不会给你托梦了。”

车把式说:“怎么是我害死了叮

叮?明明是她得了病嘛!”

马赛花说:“即使叮叮得了别样

的病那也是饿出来的!倘若当时你不是

用萝卜换了戒指而是把萝卜带回家来,

叮叮就不会被饿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

快……”

车把式说:“我不是一直都想送你

个金戒指么!那次在古冶,我看见你举

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呆,我就晓得你特别

想要个金戒指……”

马赛花说:“是,我特别想有个金

戒指,特别想像古冶女人一样有个金光

闪闪的戒指戴到手指上。可我知道你买

不起,你只是一个车把式,赶车跑一天

才有5毛钱的补助,所以我从没开口给你

要过戒指是吧?”

车把式说:“是,我是没钱买戒

指,但我可以想办法呀——你知道那戒

指是我用烟煤换来的……”

马赛花说:“烟煤换的是萝卜。”

车把式说:“可萝卜换的是戒指呀。”

他们吵来吵去,无论怎样开始,最

终都会吵到那枚戒指上。马赛花又开始

哭了。

后来,杨红樱断断续续地从车把

式嘴里洞悉了那枚神秘戒指的来龙去

脉——那是闹饥荒那年的冬天,车把式

驾着他的马车频繁往返于生产队和古冶

矿区之间。某日行至中途,车把式感到

又冷又饿,陡觉这平时熟悉的路途变得

无比漫长。青鬃马大概也厌倦了这周而

复始的奔走,走得有一搭没一搭。他们

路过一座小桥时被一个汉子拦在了桥

头。“兄弟请留步!”汉子说。他手里

拎着一条布袋,布袋里疙疙瘩瘩,装满

红圆的萝卜。“我晓得每隔一两天你的

马车定会从这里经过一次,我从早晨就

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汉子一边说着

话,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他说今年冬天

真是太冷了,家里老人孩子禁不住冻,

手脚都出了冻疮,疼痒难受。他想用这

袋萝卜换些烟煤,恳求兄弟行个方便。

车把式当然乐意这桩交易,但最初那一

刻他是犹豫的。烟煤是生产队的,队长

发现这趟烟煤分量不足怎么办?弄不好

会撤了自己的车把式,还要罚他工分。

但是布袋里那红圆萝卜实在是个难以抵

挡的诱惑。他在那一刻想到了饿得黄瘦

的老婆马赛花,想到了浑身浮肿而高烧

不退的女儿叮叮……最终,车把式爬上

马车,挥着铁锹铲下两袋烟煤。汉子

说:“兄弟再给两袋吧,起码得挨过这

个冬天不是?再说这可是满满一袋红萝

卜啊,说句不吉利的话,它能救活饿成

半死的人啊!”车把式咬咬牙,又卸下

两袋烟煤……

继续赶路之前,车把式从布袋里掏

出一个萝卜,在车耳板上磕成两半,一

半喂了青鬃马,另一半自己啃掉了。

接下来的路程,车把式一直跟着

青鬃马小跑。他想象着马赛花和叮叮看

见这袋萝卜时眼里该是怎样的光亮,说

不定叮叮喝了萝卜汤病会慢慢好起来

了……他感觉身上有热气慢慢滋生,路

途也不再漫长……

黄昏时候,他离自己的村庄已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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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了。他让青鬃马放慢了蹄步。他计划

摸黑进村,也许队长就不会发现烟煤少

了……

那个瘦弱女人突然出现在马车前面

时,他最初的错觉是马赛花。但他很快

就晓得她不是马赛花,她只是瘦得像马

赛花一样。女人在马车前面晃了几晃。

这着实有点危险,倘若不是青鬃马灵

醒,及时收住蹄步,她必定是要被撞倒

在地的。

女人说:“把式大哥,你把马料匀一

口给我吧,我娃儿都饿晕了,我真害怕

他饿死了……”

车把式说:“妹子你不晓得,马也

没有料吃啊,你看它瘦得皮包骨,拉车

上路只靠一把青草呃。”

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车耳板

上的萝卜袋。女人说:“萝卜……”她

的眼里霎时闪出奇异的光来。“大哥,

你给我一个萝卜吧,它能救下我娃儿的

命……”

女人伸手去接萝卜时,车把式发现

了她手指上的戒指。有那么一瞬,他仿

佛再次目睹多年前在古冶马赛花端详

自己手指的情景。他说:“戒指……”

女人慌乱着换了另一只手去接他递过来

的萝卜。她听见他说:“戒指……妹

子,我用半袋萝卜换你这个戒指可以

吧……”女人说:“不可以的,这个戒

指是我男人送我的信物……”车把式

说:“可是这个信物不能当萝卜吃,它

救不了你娃儿的命……”

他们最终以整袋萝卜兑换一枚金戒

指做成交易。女人搬走了萝卜,而那枚

戒指被车把式小心翼翼地吞进袖筒里。

那天夜里,当车把式变戏法般从袖筒里

抖出一枚在昏暗油灯下泛着金光的戒指

时,他的女人马赛花嚎啕大哭,两天之

后,叮叮死了……

许多年来,马赛花虽喜欢那枚戒指

却从未于人前佩戴过,她把它深深地藏

了,因为她总是觉得叮叮的死与这枚戒

指有关。

这天,一直没有阳光,临近中午

时,忽然有碎碎的雪花落下。合欢树的

秃枝上有一只羽毛斑斓的鸟雀不停跳

跃。这个时节已很少有候鸟光临了,它

的不期而至让马赛花心头有了种别样的

情致。

“帮我把戒指找出来吧,”她对杨

红樱说,“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把它藏在

哪里了呢。”

于是,这个下着碎雪的中午,杨红

樱耐心地翻遍了屋内所有可以藏下一枚

戒指的犄角旮旯,她甚至把数日前扔到

外面的破棉絮也翻弄了一遍,结果一无

所获。就在杨红樱打算放弃寻找时,老

女人马赛花又说:“我想起来了,我把

它缝在枕头里了。”

杨红樱将信将疑地撕开她的枕头,

在脑油味汹涌的荞麦皮中发现了一个

红布缝就的小荷包。拆开荷包,一小团

白棉花里掉出一个金光闪烁的戒指。马

赛花小心着把它戴到枯干手指上,自己

细细详看了半晌,然后,又把手指伸给

杨红樱,问:“好看不?”杨红樱说好

看。马赛花说:“其实你不知道这是个

假戒指,不是金的,是铜的。”杨红樱

说:“怎么会呢?”马赛花说:“有一

年村里来了个银匠,我把这个戒指拿给

他,想请他在戒指上刻上车把式的名

字。老银匠看了看说不值得,这戒指是

铜的。这件事我一直瞒着车把式,他知

道了会伤心的,我不愿看到他伤心。”

马赛花说,“即便是个铜戒指,我仍然

非常喜欢,它毕竟是车把式这辈子送给

我的唯一的信物!不管怎么样,我都乐

意戴着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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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河开河之季气温骤冷骤热,一

些身体衰败的老年人常常熬不过冬春之

交。老女人马赛花便死于这一年的大雪

节令之后。她的死相极其安详,像安静

地深睡着。她如愿戴走了那枚戒指。车

把式坐在她旁边,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

起。那天早晨,杨红樱像以往一样上

户,车把式平静地告诉她,马赛花走

了,她去找叮叮了。

“你能最后给她梳回头发吗?”他说。

杨红樱缓慢而细心地为马赛花洗过

脸,梳过头(在乡间,只有死者亲生女

儿才有资格做这些事),把她收拾得干

干爽爽。她甚至在她塌陷的脸颊上擦了些

粉,让她看上去比活着还要年轻几岁。

然后,杨红樱离开了。她没有参加

她的葬礼,她担心自己在她的葬礼上会

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她给梅经理发微信,告诉她马赛花

死了。

整个晚上,杨红樱安静地蛰伏在

黑暗里,不可抑制地反复回想为亡者马

赛花洗脸梳头的情景。指尖触碰到冰凉

的毫无弹性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身体

最深处有种柔软的东西在缓缓颤动。她

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像今天一样,

哭泣着为母亲梳洗干净,让她利落上

路……

此刻的杨红缨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

都想念母亲。她哆嗦着手指,于黑暗中

摸到了手机,在对方说话之前切切地喊

了声妈。

“妈睡着了。”大哥说。“她多少

年都没这样踏实睡过了。”

大哥说:“今天梅经理转来马赛花

去世的消息,多年来压在妈心头的一块

石头终于落到地上了……红樱,这些日

子,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妈完成了一

次重要的救赎,谢谢你!”

杨红樱完全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

但她晓得做了一辈子语文教师的大哥从

不说糊涂话,他会慢慢把来龙去脉摆明

朗,此刻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聆听。

大哥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

个饥饿年代。那年我5岁。饥饿使我们身

体孱弱,已不能像别人那样走更远的路

寻找吃的东西,妈只好每天带着我来到

一条通往远方的大路旁边,向好心的行

人讨一口食物度命。某个傍晚,一整天

都没能讨到吃食的妈有些焦心,非常粗

鲁地拦下一辆拉烟煤的马车……母亲很

快就发现了放在车耳板上的一袋萝卜。

那萝卜又红又圆,把母亲的眼睛骤然映

亮……那天,母亲成功地用一枚戒指换

得那袋萝卜。那个年月,一袋萝卜是可

以救活人命的无价之宝啊,再多的金戒

指和它比起来也是毫无价值的……

“以后的日子里,母亲每天用一小

块萝卜熬汤,再放一把秕糠,就这样我

们成功地熬到了来年春天。春天的田野

里冒出了嫩绿的野菜芽儿,成群的田鼠

和饥饿的人们都晓得自己终于能够活下

来了……

“然而母亲内心却时时被自责煎

熬着。她晓得那枚戒指只是一枚黄铜戒

指!她欺骗了老实木讷的车把式,用一

枚不值钱的铜戒指换走了他在当时价值

连城的一袋萝卜!

“近几年,母亲小脑萎缩得厉害,

一生里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可是那枚

黄铜戒指,那个车把式,还有那一袋萝

卜,始终不能忘怀。

“红樱你在听吗?

“母亲曾让我隐姓埋名去乡下打

探当年的车把式的情况,得知他和老伴

儿一直住在原来的村子,他们唯一的女

儿六岁那年就死了,他们现在无依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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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他老伴儿马赛花身体不好,常年卧

床。正巧红樱你学了家政服务,我便有

机会做了他们不愿透露姓名的‘远房亲

戚’。红樱,你不会埋怨妈和大哥事先

没有告诉你实情吧?

“好在这段日子你做得很好。听梅

经理说,马赛花死后你像亲生女儿一样

为她洗了脸梳了头,把她料理得干干爽

爽上路了,她若有灵,也会知足的。

“至于那枚铜戒指,它是父亲送

给母亲唯一的信物。母亲说,那时候父

亲家里很穷,买不起真正的金戒指。父

亲很爱母亲,特别想送母亲一件值得珍

藏的信物。他花了好几个歇晌的功夫,

为母亲细细打磨成一枚黄铜戒指。当年

父亲从关外回来,带给母亲一副纯金手

镯,但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收下。在母亲

心里,只有那枚黄铜戒指才是他们爱情

的印证,手镯再昂贵,在母亲心里也毫

无分量……

“红樱你在听吗?红樱?红樱?”

(原载于《当代人》2023 年第 12 期)

流星雨

爷爷从河坝上搬回家住,莫名其妙

地迷上了看鬼片。

爷爷有一台三十二英寸海尔彩电,

暑假时孙子佳生帮他安装了无线网,而

且手把手地教会他怎样使用遥控器。那

时爷爷还没迷上鬼片,喜欢看各个频道

的新闻,而奶奶更中意本地名角洪影和

肖俊婷唱评戏,两人为此摩擦不断,爷

爷赌气上了河坝。河坝上有半亩开荒的

菜园,菜园边上爷爷用木板和树枝搭了

一间木屋,爷爷晚上躺在木屋里能看见

一簇一簇的星星。佳生问爷爷还能看见

什么,爷爷不语。爷爷在木屋一直住到

隆冬,腰疼病犯了,奶奶才成功地把他

劝回家住。跟奶奶分居了半年,爷爷一

点都没改往日看电视的霸道。改变的是

奶奶,在爷爷把频道换来换去像小学生

翻字典查生字一般不耐烦时,她宁愿闭

目养神,偶尔睁下眼重又迅速闭紧,因为

爷爷选的电视节目十有八九她看不中眼。

爷爷从哪天开始着迷鬼片的呢?奶

奶说不清,只记得有天夜里奶奶睡醒一

觉,发现爷爷还在看电视。奶奶陪着爷

爷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便重又

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但她突然再次

睁眼盯视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姑娘

太像她的女儿画眉了!她的睡意在刹那

间被这样的发现驱赶得毫无踪影。她索

性披着棉被坐起来,神情紧张地看着屏

幕上那姑娘一会儿变成鬼魂,一会儿又

变回美丽少女,看得奶奶忧心忡忡,老

是觉得那屏幕上的人儿就是她女儿画

眉。奶奶觉得那女孩变成鬼魂时异常幽

怨,把奶奶的心揉成一丛带刺的毒荆

子,窝在心口处不上不下,难受得要

命。奶奶嘤嘤地哭了起来。爷爷在一旁

熟练地操纵着遥控器,看都不屑看她一

眼。爷爷这辈子最厌烦奶奶动不动就啼

哭的样子。当年画眉出嫁时,奶奶哭得

站立不住,闹得男方来人不知所措,是

爷爷一巴掌扇在奶奶脸上她才骤然明白

过来,收过男家聘礼,允许他们娶走了

画眉。

这个冬天,奶奶和爷爷一样迷上了

鬼片。他们总共看完二十多部鬼片,每

部片子里总会有那个长相酷似画眉的姑

娘。她无时无刻不让他们激动和忧伤。

年底寒假佳生来乡下看望爷爷奶奶,他

告诉他们,那些鬼片的主演名叫王钏

如,是台湾鬼后。爷爷和奶奶记不住她

的名字,却记住了鬼后两个字。在那个

冬天里,鬼后唤醒了他们对画眉尘封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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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的记忆和思念。很多时候,他们在看

完一部鬼片之后相对无言,两尊泥塑般

沉入岁月之河,泥身化为齑粉的同时饱

尝刀割般的疼痛。三十多年前,十多岁

的画眉时刻出没在这间屋里,奶奶常常

骂她是个脚飘的鬼魂。屋还是三十年前

的老屋,屋里的槐木箱还是三十年前的

槐木箱,甚至画眉走时留下的小香袋还

孤零零地挂在山墙上。那香袋曾经是画

眉的储钱袋,里面装着她一生的财富。

画眉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攒钱,那几乎

是她幼年时唯一的癖好。那时候,爷爷

是那颜镇一带最有名的木匠,常常出外

工为起新屋的人家跑梁,奶奶也天天到

生产队挣工分,画眉的工作是带好三岁

的弟弟大树。奶奶出门前一般会交给画

眉四分硬币。四分硬币可以从村里小卖

部买两根冰棍。但是画眉总是花掉二分

硬币买上一根冰棍给大树,剩下二分被

她私下藏到香袋里了。有时候,画眉还

奓着胆子跟爹开口。开口之前,她总会

忽闪着大眼望着爹笑上一阵,然后麻利

地帮爹往工具袋里装刨子凿子。做完这

些她才说:“爹你能不能给我五分钱

呢?”爹一般是不屑理她。于是她又

说:“小雁花五分钱买了一条红绒绳扎

头发,她的头发用红绒绳扎起来格外好

看。我也想买一条那样的红绒绳。爹你

看我的头发多长,用红绒绳扎起来一定

比小雁还好看。”为了赢得爹的慷慨,

她甚至吃力地拎起爹的工具袋送到门

口,像大人那样嘱咐爹干活时多注意,

跑梁时也不要胆怯,因为越胆怯越容易

出事故。“别让画眉惦记着你。”爷爷

听了这句话才舍得掏一张角票,叮嘱画

眉除了买一条红绒绳,还要给大树买一

包酥豆吃。爷爷一走好几天才回,早把

红绒绳和酥豆的事忘干净了,画眉买没

买他根本不知道。其实那张角票在爷爷

出门不过十步便被画眉藏进了香袋。

画眉的香袋里已经有十多块钱了。

那时候十多块钱能买一根杨木檩,一根

杨木檩能破五六块杨木板,五六块杨木板

能打一只嫁箱,作为娘家陪嫁,出嫁时和

新娘子一起被接嫁的马车拉到婆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画眉香袋里钱

的数目是个秘密,只有画眉自己晓得,

她不告诉任何人。每隔上一段时间,画

眉便会把香袋里的钱倒出来数一数。她

的瘦弱身影萎缩在灯光里的样子楚楚可

怜,让借着灯光赶针线的奶奶心头泛

酸。她吝惜地看着画眉,说:“等你攒

够两根杨木檩的时候,让你爹为你打一

对嫁箱吧。”画眉说:“娘你打算把我

嫁到哪里去呢?”“那颜镇最好的人家

呗!”“我才不嫁那颜镇呢!我想嫁到

南方去。有海的南方……我的男人要

身强体壮,像我爹一样是个跑梁的好

手……”画眉忘记了数钱,顾自想象着

心里的南方。这一晚,画眉终究是没能

数完香袋里的硬币,一直到数日后她突

然患了脑炎也不知道自己香袋里到底攒

了多少钱。

其实爷爷是不怎么喜欢画眉的,他

嫌这孩子太世故,时时刻刻都在努力地

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人。所以当画眉突

发脑炎时他并没太重视,以至于延误了

病情。这让爷爷多年后再想起画眉时,

总能感到丝丝缕缕的痛悔。好在画眉最

终嫁去了南方……

“我们去南方看望画眉吧!”有一

天爷爷跟奶奶说。不过这时候已是来年

的春天了,院里那丛樱桃棵盛开了繁

茂的粉色碎花,外面飞来的野蜂粗鲁地

弹落它们。奶奶正握了一把羽毛掸子,

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散落的碎花掸入手掌

心。奶奶把收集的碎樱花洗净晒干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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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只精致的盛九美斋棋子烧饼的铁皮

盒子里。烧饼是佳生上大一那年从城里

带给爷爷的,爷爷享用了烧饼,奶奶没

舍得扔盒子。奶奶忘了听谁说过干樱花

泡水喝能治疗腰腿疼。奶奶打算用这个

民间偏方治好爷爷的腰疼病。听爷爷这

样说,奶奶才晓得了天不亮他便起床鼓

捣那辆电三轮的缘故。整个早晨爷爷都

不声不响地忙着给电三轮充电打气。奶

奶递眼去瞅那窄小的车厢,看见爷爷早

在里面放了奶奶平时常坐的马扎,还有

一床薄被和两把雨伞,着实是出远门的

装备。奶奶说:“画眉的南方离那颜镇

有二百多里,你那把老骨头能骑到南方

去吗?”爷爷不屑地说:“哪有那么远

的路,佳生早帮我用什么地图查过,准

确的距离是一百八十五里!”奶奶说:

“你还记得路啊?早先是土路,现在可

是公路呢。”爷爷说:“那能忘吗?咱

们还走土路。”爷爷催奶奶上车,奶奶

说要换件衣服再走。奶奶在屋里没换衣

服,就那样呆坐了一会儿。奶奶还是觉

得路太远,八十多岁的爷爷不能胜任。

就冲着外面的爷爷说:“我不去了,天

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爷爷便有些气恼

地说:“你那两眼是鱼尿泡吗?没看见

我备了雨伞?”奶奶晓得说服不了爷

爷,只好上了爷爷的三轮车。

爷爷的三轮车在土路上行驶了很长

一段路,他们谁也没有首先理谁。这条

土路显然是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古老

的车辙被密匝匝的稗草和苍耳秧覆盖。

在爷爷的记忆里,这条土路从前比现在

要宽敞得多,两辆碰头车可以毫不费劲

地错过去。路两旁是干涸的泄水沟,沟

的另一侧是浩瀚无际的庄稼地。这条土

路就像是一条随风飘荡的布带子,将无

数个村庄串连了起来。那些村庄,爷爷

是能够说出几个名字的:安西、铁匠

庄、裴村、水东……这些村庄,爷爷跑

梁时曾多次来过。土路在水东村向南拐

了个直角弯,湾腹里那个村子叫曾家

湾。过了曾家湾土路就变成了沿海路。

沿海路向南深入一片湿地,村落渐少。

越往湿地深处走,咸腥的海蛎子味越

浓,离海越来越近。走过漫长的沿海

路,一个被海风吹皱的名叫南堡的村庄

为这条布带子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

这个结就是画眉的南方。

多年前的那个夜里,爷爷和奶奶搭

乘男方娶亲的马车,送画眉去南堡成

亲。爷爷和车把式分别坐前面车耳板,

奶奶抱着画眉坐促狭的车厢,男方父母

坐后面的车耳板。一行人沉默着穿行于

哀伤而又诡异的夜幕。按照习俗,他

们必须在鸡叫三遍之前赶回男方家。

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声响压抑且忧怨。

起初,车把式还愿意找些闲话打破这

沉寂的旅程。他是个40多岁的男人,健

壮的身体裹在一袭翻毛羊皮大氅里。

灰遢的羊皮里子在潮湿的夜色中泛着

粘稠而龌龊的暗光。他问爷爷:“抽

烟吗?”爷爷说:“抽。”他便哆嗦

着卷了一支递给爷爷,然后又卷一支

叼到自己嘴上。“你女儿多大?”爷

爷说:“16。”“多大死的?”爷爷

说:“14。”“咋死的?”爷爷说:

“脑炎。”“唉!可惜了,如花的年纪

啊!”坐在车厢里的奶奶又哭起来。一

路上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她怀里紧紧

搂抱着一只布袋,布袋里装着画眉的骨

头和衣服。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他们

挖开画眉的坟墓时,借由马灯的暗光,

她分明看到画眉的尸体还没有彻底烂

掉,还有一缕一缕粘稠的腐肉散发着恶

臭。她分明听到爷爷呕了一声。她愤怒

地将他推到一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

画眉并不粗大的骨头装进袋子。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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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孱弱了,放进袋子才这样一小堆

儿!她想了想,又把画眉的衣服塞进袋

子。那是她熬了大半个夜一针一线为她

缝好的唯一的新衣服——那是她小小的

寿衣啊!

奶奶一路上都把自己干瘪的乳房紧

贴布袋,仿佛孱弱的画眉在贪婪地吮吸

她的乳汁。这孩子打小就没吃过一顿饱

奶,奶奶一直认为自己奶水稀少的原因

不是跑梁的爷爷每天拿回家的工钱少得

可怜,而是画眉运气不济,生在了家里

最困难的时候。画眉对奶水的渴望不啻

于对攒钱的渴望。奶奶生了大树以后,

乳汁充沛,大树总能饱餐一顿。奶奶曾

见过画眉伸出粉色舌苔舔舐遗留在大树

嘴角的乳汁,然后羞涩地与奶奶对视,

奶奶从那濡弱的目光中读到了强烈的欲

望和不安。

在奶奶眼里,画眉是个吝啬又贪得

无厌的孩子。在这沉寂哀伤的旅程中,

奶奶想起了无数关于画眉的细小情节。

画眉七岁时就已经晓得管奶奶要时兴穿

戴了。有一段日子,她总是磨着奶奶给

她买一身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她抖着

一张画纸跟奶奶说:“娘你看看人家龚

雪穿连衣裙配高跟鞋的样子有多靓!”

小小年纪居然晓得画纸上那个高挑风雅

的女人名叫龚雪。奶奶说:“你挂在墙

上的香袋里不是攒了不少钱吗?你自己

去买不是更好吗?”奶奶是顺口说的,

不料那以后画眉竟时刻警惕地留意着奶

奶和墙上的香袋。忽然有一天,墙上的

香袋不见了,她把它藏在了某个只有她

自己知道的隐秘地方……

画眉发病的那天上午,她一直带领

大树往村口跑。他们站在村口炙热的阳

光里等待父亲外出回来。爷爷出门前许

诺回来给画眉和大树每人五毛钱。在画

眉的香袋里,五毛钱是少见的大面额钞

票。这对她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诱惑,直

到突然发病,还念念不忘爹许诺的五毛

钱。“娘你快看,风里有五毛钱,在树

梢儿上……在高粱尖上……又落到地上

了……”奶奶顺着她的指尖上看下看,

哪里有五毛钱呢,连片树叶都没有!后

来画眉躺在奶奶怀里,还努力地冲奶奶

讨好地笑着,央求奶奶去村口看看爹回

来没有。她残酷地消耗着自己并不强大

的毅力以等待父亲归来。但她终究没能

等到父亲回来落实承诺。奶奶意识到画

眉的突然反常是不好的征兆,忙请人去

唤爷爷。那天,爷爷去水东为起新房的

人家跑梁。他像往常一样吃了主家赠的

烧酒和点心,然后在上午十点(主家请

风水师看好的时辰)钟准时唱起吉祥的

歌谣,从房梁的一端跑向另一端。顺利

跑完整根梁,主家会高兴地施与跑梁者

一份还算丰厚的奖励(一般等同于普通

木工两天的工资);倘若中途掉下梁

去,主家便会以为不吉利,不宜动土木

之工,而另择动工的时辰和跑梁的木

匠。遭遇跑梁不顺的主家心里腌臜,跑

梁的人不光拿不到一分工钱,还有被主

家责骂的风险。

那天,爷爷居然没能顺利地跑完整

根梁,他在中途掉了下去。主家脸色自

然极难看。那是爷爷几十年的跑梁生涯

中仅有的一次失误。他臊得无地自容,

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奶奶请的人就是这

时候赶到的。爷爷还是坚持着不起来,

他觉得即使画眉有个小病小灾,与他几

十年跑梁跑出来的颜面相比还是轻得

多。因此,整个下午他一直赖在地上不

起。任谁都明白他是等主家过来劝他,

给他个台阶下。后来主家居然真就来

了,表示不嗔怪他,劝他起来回家。这

时天就要黑下,他若再不起来回家,主

家担心在工地陪他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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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万没料到他进家第一眼看到的

是画眉的尸体。她停放在一张小小的床

排上。看上去她比活着时还要瘦小。最

初那几秒钟里,爷爷觉得一切都是那么

的不真实,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但女

人呼天抢地的哀嚎残酷地撕碎了他以为

的梦境。画眉死了。她真的死了。人们

从柴房的旧箱笼底下找到画眉藏匿的香

袋,里面装着画眉几年来一分一毛攒下

的全部18元钱。爷爷用这18元钱买来一

根下房的杨木檩,一锯一锯破成寸厚的

板材,亲手打造成一口小棺材盛殓了画

眉……

爷爷觉得车把式在发抖,因为他

看见他抽烟时总是不能把烟屁股稳妥地

塞进嘴里。一路上车把式不停地抽烟。

烟火的一明一暗中,爷爷能看清他紧张

的面貌和眼神。海蛎子味越来越浓,夜

风越咸湿刺骨。上沿海路了吧?爷爷

想,看上去天亮之前他们能够按计划顺

利到达那个叫南堡的村庄了。爷爷长长

地透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依稀听到了模

糊遥远的哭泣声。那哀怨的哭声远远地

随车而行。爷爷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

听,过去偶尔有过这种情况。使劲揉揉

耳朵,才辨清这真实的低泣来自车厢里

的女人。爷爷恼怒地冲奶奶吼了一声:

“你消停点不好吗?”奶奶的哭声戛然

而止。与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的还有行

进中的马车。任车把式的鞭梢在夜空呼

啸驱赶,车辕里的马仍是双耳竖立,四

蹄跐住路面纹丝不动。夜空这样凝滞了

一会儿,大家看见车把式下了车,走到

马的前面,对着空荡荡的路面做了一个

深揖,反复念道:“姑娘上车吧,咱们

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南堡你婆家呢,时间

不富裕啦……”马车复又行进时,爷爷

忽地嚎啕大哭。他终于哭了。男人撕碎

喉咙的哭声湿涩苍凉,跌在黑暗土路

上,被马蹄踏成碎屑……

“画眉听话,我们就要到南方了,

南方有海啊,有吃不败的鱼虾啊……闺

女走啊……”

爷爷和奶奶的三轮车行驶到曾家

湾时,他们决定去村里给电三轮续充半

小时电,这样,他们在进入沿海路之前

就有足够的电量了。爷爷驾着电三轮进

村左拐右拐,又三番五次地掉头看路,

似乎对曾家湾的街道既熟悉又不熟悉。

好在最后他终于在一户人家院门前停住

车。这家院门是开着的,说明主人在

家。爷爷下车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高声

喊着“杨翠花”,可能这个杨翠花就是

这家主人的名字。奶奶下了车,却不好

意思贸然进门,杵在外面听院里的动

静。她听见爷爷鞋底擦着地皮在院里走

动,又听见有人应声。那是一个苍老的

女人的声音,“哪个呀?”爷爷说:

“我。张木匠。当年你们家在这里起新

房时我给你家跑过梁嘛!”“好像有这

么回事!你是那个张木匠吗?不敢认

了,老太多啦!”爷爷说:“你记不起

张木匠,总该记得画眉吧?”“画眉?

画眉是哪个呀?我不记得了。”爷爷

说:“画眉是我闺女呀,14岁死了,你

帮她找了一个南堡的男人,那男人死

了还不到一年,你撮合了他们的阴婚

嘛!”“是吗?我不记得了。我这辈子

撮合过不少阴婚阳婚,有的记得,有的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啦!”

奶奶在外面身子猛地一抖,探头望

向院里。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老女人就是

当年的媒婆杨翠花!当年,为撮合画眉

这桩阴婚,杨翠花几次三番来那颜镇,

但她始终无法说服奶奶,因为奶奶知道

南堡那死男人有50岁了,她怎么能让14

的画眉和一个50岁的男人成婚呢?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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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说不动奶奶,却说动了爷爷。奶奶猜

想让爷爷松口的原因不是男方丰厚的聘

礼,杨翠花和爷爷私底下肯定另有交易!

男方接走画眉的那晚,奶奶哭到

无法站立。可她最终也没能哭得爷爷悔

口,反倒被爷爷逼迫着收下聘礼,亲自

抱着闺女的尸骨送到了南方。这是奶奶

一生都无法忘掉的耻辱!她恨这个叫杨

翠花的媒婆,她就是在奶奶心里野蛮生

长的一丛毒荆子,时刻扎疼奶奶,让奶

奶流血……

“老张你给我出来!”

奶奶歇斯底里的咆哮让院里的爷爷

和杨翠花同时哆嗦了一下。

后来,奶奶在给佳生描述这件事

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你爷

爷二话没说,乖乖地上车拉着我离开了

曾家湾。这是你爷爷这辈子最听话的一

次!”佳生问:“后来你们给三轮车充

电了吗?”奶奶说:“充啦,在另一个

村庄充啦,那个村庄里也有你爷爷当年

跑过梁的主家。那家人真好,不光记得

你爷爷跑梁的事,还给我们煮了鸡蛋和

饺子。”

奶奶和爷爷为他们的三轮车充足电

之后,一路向南进发。爷爷吃饱喝足,

稳稳地驾着三轮车上了沿海路。上沿海

路之前,奶奶买了些纸钱。画眉活着时

那么喜欢钱,她一定会高兴的。出门之

前,奶奶还特意把挂在墙上的香袋拿了

过来,她打算把香袋和纸钱一起烧到画

眉坟前。这么多年了,画眉的坟茔肯定

被海风刮矮了,一定长满了野苜蓿和毒

荆子。奶奶记得画眉的坟茔安置在一片

荒芜的滩涂上,四周白花花的满是碱

渍。画眉的死男人和画眉葬在一处。奶

奶想顺便也给那死男人烧些纸钱,他比

画眉年长那么多岁,让他多照顾画眉。

海蛎子味呛得爷爷呕了几声。这让

奶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夜里挖开画眉坟

墓时,爷爷那声耻辱的呕声。奶奶坐在

三轮车厢里用白眼狠狠剜了爷爷几下:

“德行!”爷爷不吭声。事实上爷爷在

回想年轻时的杨翠花。那时的杨翠花有

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和一头柔顺乌黑的长

发。她通常会将头发拧成一条齐腰长的

粗辫子,像马尾一样欢快地在背后甩来

甩去。她时常出现在那颜镇的某条街

巷,碰见她的人都呵呵着跟她热情地打

招呼,错过去还要目送她走出老远。她

的爱好是给年轻男女保媒牵线,做的是

大善之事,因此她几乎成了当地家喻户

晓的人物。那时候你随便问一个成年人

县长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没人晓得,

倘若你问他杨翠花何许人,却都能说出

个子丑寅卯来。爷爷跑梁去过那么多村

庄,见识过那么多人,一提起杨翠花,

都说熟得很,更有甚者瞪起眼鼓吹自己

曾拉过她的手、摸过她的乳房。那时候

爷爷总是想摸下杨翠花的乳房会是什么

感觉。

爷爷记得那是画眉死后两年的初

春,杨翠花来那颜镇找奶奶,说为画眉

配个阴婚,只是男方年龄比画眉大些,

不过男方家境好,愿意出两千块钱聘

礼。在当时,两千块钱能起三间崭新的

“北京平”。但奶奶不为所动。那次杨

翠花颓丧而归。但她还没彻底死心,后

来又来过几次,聘礼从两千涨到四千,

仍是不能买奶奶松口,这事才暂时搁了

起来。那年秋后,杨翠花家起新屋,请

爷爷去跑梁。爷爷去了一天,回来就答

应了给画眉配阴婚的事,难免奶奶怀疑

爷爷和杨翠花私下另有交易。其实奶奶

猜得不错,爷爷趁着给杨翠花家跑梁的

机会,如愿以偿地摸了杨翠花的乳房。

爷爷摸过之后,就记住了那个感觉,再

听到自诩摸过杨翠花乳房的人,爷爷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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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有什么感觉,倘若那人说的跟自己

的感觉对号,爷爷就相信他是真的摸过

了;倘若那人说的跟自己掌握的感觉不

搭边,爷爷就晓得他是瞎说八道。

爷爷没想到的是自己一时的放浪之

举筑成了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歉疚感。而

奶奶动不动就把画眉生前死后所有的不

幸都翻出来归咎于爷爷的不负责任。他

们吵来吵去,吵得日子糟乱不堪。过去

爷爷还能借由跑梁暂躲一时,但嫁过画

眉之后,那次在水东失误坠梁摔伤的腿

时时疼痛,不得已放弃了跑梁的营生。

这便堵死了唯一可出去躲气的路。后来

他在河坝上开了一个菜园,在菜园的边

上搭起一间木屋,再和奶奶吵架时,他

就住到菜园去。夜里他躺在木屋里透过

木板缝隙看满天星斗,猜想哪一颗是画

眉,哪一颗又是他自己。每有流星划过,

他便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他想那溜走的星

星一定是画眉,也可能是他自己。

长时间驾驶三轮车的爷爷觉得伤腿

隐隐疼起来。他决定停车歇一会儿再

走。他和奶奶在路边坐下来的时候,都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夜里马车

突然驻足不前的一幕。“那段路会不会

就是眼前这段路?”奶奶问爷爷。爷爷

说:“当时黑灯瞎火的谁能看清?不

过马车重新走起来时间不长就到了南

堡——果真是这段路的话,我们就要到

达目的地啦!”

他们重新上路时爷爷放慢了车速,

他们彼此不约而同地有了唠嗑的欲念。

奶奶说:“你还记得那个车把式么?”

爷爷说:“当然记得。他是个热情

的人,画眉和她男人下葬时,他一直举

着马灯帮人们照亮。”

奶奶说:“他还是个心软的人。我

看见他一直悲伤地哭,一个大男人啊,

像女人那么多眼泪。”

爷爷说:“这次我们应该找他坐会

儿,唠唠家常。”

奶奶说:“我们还应该送他点礼

物。”

爷爷说:“可我们送他什么礼物好

呢?”

奶奶说:“我们找个商店给他买一

副手套吧,那种带毛的皮手套。他是个

车把式,冬天赶马车冻手。”

爷爷说:“倒是个好主意!不过

我估计他早不赶马车了。现在他少说也

八十岁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奶奶说:“好人都长寿。”

爷爷说:“不对,坏人也有长寿的。”

奶奶说:“也不对。应该说好人也

有命短的,比如画眉……”

佳生是在爷爷去世以后才听奶奶讲

起他们那次沮丧的旅行的。奶奶说,他

们根本就没有找到画眉的坟茔,甚至连

那片滩涂也不识得了。昔日碱渍弥漫的

滩涂盖满了高楼大厦、工厂、桥梁,还

有数不清的门市房。爷爷记忆里画眉的

南方一点儿遗痕都没给他们留下。

爷爷和奶奶站在车水马龙的漩涡里

不知所措。奶奶急哭了,爷爷也焦躁地

挠头。他们问过不下十几个当地土著,

没人能够说清画眉的坟茔被压在了哪一

幢楼房下面,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那个

哀伤的故事。所有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

光打量爷爷和奶奶,仿佛他们是来自另

一个朝代的古人,只为来印证一个并未

流传下来的传说。后来,爷爷和奶奶几

经周折,终于找到当年的车把式,他已

经是个八九十岁的垂垂老者。但爷爷奶

奶能够从他面目中某些残迹确定他就是

当年的车把式。车把式面对两个陌生造

访者,始终保持着乐呵呵的热情态度。

因此,他们的谈话在车把式乐呵呵的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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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中显得非常轻松。

爷爷说:“我是画眉的爹。”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当年你赶着马车把画眉

从那颜镇接到南堡来。”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我们在那天夜里把画

眉和她男人一起埋在村外的一片滩涂里

了。”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整个下葬过程你一直

举着一盏马灯给大家照亮,你一直掉眼

泪。”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这些你还都记得?”

车把式说:“我不记得。”

他们的谈话一下陷入僵局。后来奶

奶把爷爷推到一边,自己站到了车把式

对面。

奶奶说:“那夜我坐在你的马车上,

怀里抱着画眉的骨头一直哭,一直哭。”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你的马车在沿海路上被

画眉的魂灵挡了道,你跳下车给画眉的

魂灵鞠躬作揖,说姑娘上车走吧,天亮

前要赶回南堡。”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其实你是个胆小的人,

你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抽烟,一根接一

根。你认为抽烟可以壮胆。”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这些你都能想起来?”

车把式说:“我想不起来。”

爷爷和奶奶不得不沮丧地结束了和

车把式的谈话。离开之前,奶奶将一副

新皮手套赠给车把式。车把式看看就丢

到地上,对奶奶说:“你送我一只猪手

吧,老汤酱过的猪手……”

爷爷从画眉的南方回来就病倒了。

奶奶知道爷爷是急火攻心,加上旅途劳

顿和过度哀伤,不几日便去世了。爷爷

最后那一夜,固执地要求大树把他弄回

河坝上的木屋,并拒绝奶奶、佳生等所

有亲人留在木屋里。那一夜繁星满天,

一直守在木屋外面的佳生在后半夜看到

有无数流星划过天顶。第二天的电视报

纸都在报道同一则新闻:

今日凌晨三点四十分,我国北方

大部地区可以肉眼观测到一场流星雨

大爆发的壮观场面,极大时天顶流量

(ZHR)为10,平均每三分钟就能看到

一颗。据专家介绍,此次流星雨主要来

自塔特尔彗星在1466年和1533年两次回

归所抛出的尘埃团。当彗星接近太阳时

将融化其灰尘微粒中的冰物质,对于多

数近距离接近地球的彗星,它们将在大

气层中燃烧并形成陨石。

塔特尔彗星上次出现在近日点是33

年以前。

过了爷爷的三七,奶奶在某个夜里

像只笨拙大鸟一样匍匐着爬上河坝。她

想体验一下独自睡在木屋的感觉,也证

实一下爷爷在木屋究竟能看到什么。

(原载于《当代小说》2023 年第 9 期)

1

手机响时,红小玲正穿过花池旁

的弱柳丛。她的左手抓着讲义和书本,

因此,她不得不用空闲的右手来掏放在

左边裤兜里的手机。这让她细长的腰身

拧成了麻花状。但这终究不是件容易

事,她的手指总是不能牢固地捏住手机

边缘。后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更紧地

拧着身子,让人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件

事后来成了门厨师揶揄她的理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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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对面有人喊红老师。他是教工食堂新

来的门厨师。他正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

加固一根晾衣服的绳子,几件天蓝色学

生服搭在上面。“他又给失明少年洗校

服。”红小玲一边艰难地掏着手机一边

想。她不敢看他,知道他穿着白厨装,

她看见白厨装就眼涩、忧伤。阳光里

三三两两走着些穿天蓝校服的少年。门

厨师又说了什么,红小玲没听清,因为

她终于成功地用右手捏出了左边裤兜里

的手机。

电话是老魏打过来的。老魏说:“明

天有活儿。”

红小玲说:“哪儿?”

老魏说:“那颜街。”

红小玲就想起了宋抱抱。

2

宋抱抱总是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

的地方,靠住一棵树,或者一个柴草

垛——她必须靠住点什么,身体才能站

得稳一点。她脸色苍白,孱细的脖颈努

力上仰。但她仍是无法看清人群中的红

小玲,她只能听到她哀伤的哭声从人们

肩膀上飘荡过来。她哭得恁投入,成功

地把围观的人拉进一种极其哀恸的气氛

中,不少人跟着落泪,仿佛是他们自己

死了亲人一般。人群外面的宋抱抱不停

地抹着泪水,单薄的身体在那颜街的黄

昏里不住颤抖。

红小玲每次来那颜街哭灵,开始

之前,总是习惯性地往人群外面张望,

看见宋抱抱在远处站着,心里才踏实。

有时候,红小玲需以女儿的身份哭亡者

为母亲。这是红小玲最擅长的,“母

亲”两个字一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

淌。红小玲觉得这大概和自己幼年丧母

有关。在红小玲的记忆里,母亲温弱而

羞怯,她和很多山里女人一样,有着善

良的笑容和粗糙的手掌。但母亲优美的

嗓音在山里女人中是少见的,红小玲幼

时常听母亲一边采山荆子一边唱歌。山

坡上有旁人在时,母亲的歌声便是极其

细弱的,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没旁人

在时,母亲就把嗓子放开来,让她的歌

声在槲栎的枝叶间,像鸟儿一样跳跃。

母亲最喜欢唱一支名叫“芦苇谣”的歌

儿,那是一支忧伤的曲子。幼年的红小

玲坐在槲栎树的阴凉里望着面容幽怨的

母亲,没来由地哭起来。母亲便止了吟

唱,抱起红小玲,红小玲看见母亲已是

泪流满面。

那时候,红小玲并不晓得母亲缘

何暗自垂泪,她以为是母亲自己唱曲儿

把自己唱哭了。多年之后,红小玲读了

泝城职校的声乐班,父亲每次来给她送

生活费,总要给她讲一些母亲过去的事

情。从父亲嘴里,她才晓得那时候母亲

已经患了绝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

那哀伤的曲儿是她对尘世和亲人的留

恋……

母亲去世时,红小玲才刚刚到山脚

下的村子里读小学。红小玲是学校里嗓

音最好的女生,大家都说她继承了母亲

的优点。学校里组织唱歌比赛,红小玲

就唱了一首“芦苇谣”,人家说这是哭

灵的歌儿,唱多好都得不上冠军。

但红小玲喜欢“芦苇谣”这个曲

子,偶尔心情不好了就唱一唱。巴东母

亲恨恨地骂她是妨人精。那时候红小玲

还和巴东在一起,他们住在泝城评剧团

的家属楼里。巴东母亲是评剧团著名的

青衣演员,唱过秦香莲。唱过秦香莲的

巴东母亲自然瞧不上红小玲的野曲蛮

调,因此遇着红小玲哼“芦苇谣”之

时,巴东母亲总要居高临下地回应一段

落子戏。两人一个在楼上唱高雅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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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衣,一个在楼下低低地哭诉,把巴东烦

得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自然无法长

久,红小玲最终离开巴东独自住到了和

平小区。

红小玲从来没有想过一支“芦苇谣”

日后会让她成为一个著名的哭灵女。老

魏第一次找她哭灵时,她已经是英才特

校的代课音乐老师,每周只上两节音

乐课,有太多的无聊时间不知道如何打

发,但老魏的突然造访还是让她心里慌

了一下。老魏的响器班子接了个大活

儿,亡者是那颜街铁矿老板的娘,发丧

大三天,光是哭灵的人就要十几个,老

魏一时找不足这么多人,就央求红小玲

凑数。其实红小玲跟老魏之前并不熟,

因此她是要拒绝老魏的。她说:“我不

会哭灵,你找错人了。”老魏说:“泝

城谁不晓得你把‘芦苇谣’唱得恁好?

‘芦苇谣’就是一支哭灵的曲子,红小

玲你只要把歌词随口改一下就成。”老

魏还说:“红老师你现场唱半个小时就

有500元的赏钱呢。”红小玲现在已记不

清自己当时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500

元这个数字让她心动了一下。这个数字

对她充满了诱惑,她在心里快速地算了

一笔账:自己每晚放学后去罗城公园门

口卖花苗,蹲上三个小时也不过收入

百八十块钱,而去那颜街哭上半小时就

有500元的赚头,真是件划得来的事!红

小玲最终答应老魏去试试,只是这一试

就再也没收住嗓子。一支哀怨的“芦苇

谣”感动了别人唱红了自己,从此每逢

事主提出请人哭灵,老魏第一个就找红

小玲,他们无意中结成了一种联盟。

红小玲注意到宋抱抱是两年前的

夏天,那颜街一户人家办丧事请红小玲

出场。开始之前,红小玲向周围望了一

眼。她原本是想看看今天围观的人有多

少,不想却与人群外面一双忧郁的眼睛

相对。红小玲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双

眼睛和红小玲熟悉的另一双眼睛何其相

似!那是一个即将失明的少年的眼睛,

他和他的父亲门厨师就住在红小玲对面

的楼上,每天早上,红小玲都能看见那

少年站在阳台上,向着经由楼下向远方

延伸的马路尽头眺望,那里烟尘滚滚,

无数的渣土车如甲壳虫般于烟尘里爬

行。其实,少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

眸被一层厚厚的烟霾蒙住了。红小玲站

在后窗前,能清楚地看见他闪动的眼

眸,那眼眸里的忧伤和阴郁总是让红小

玲觉得心疼……

宋抱抱是个爱哭的女孩,听着红

小玲湮没在人群中又哭又唱的,自己也

泪眼婆娑了。有时候哭完一场的红小玲

与宋抱抱一双泪目不期而遇,竟有了再

哭一场的念头。有一次,宋抱抱一直尾

随着哭完灵回泝城的红小玲,红小玲不

得不停下脚,问宋抱抱:“你想跟我去

泝城吗?”宋抱抱羞涩地笑了一下,怯

怯地说:“我想问问,你唱的那支歌

叫‘芦苇谣’吗?”红小玲说:“你怎

么知道?”宋抱抱说:“他们都这样说

呢。你唱得可真好听!”红小玲干脆和

她在路边坐了下来。那时候正值开春,

草丛里有野花艳艳地开着,红小玲随手

采了一朵雪白的菥蓂花给宋抱抱插在头

发上。这情景让红小玲突然想起自己小

时候跟随母亲上山采荆子,母亲总要采

一朵山间最妖艳的野花给她插在头发

上。因此红小玲心里对宋抱抱陡生了几

分亲昵。红小玲说:“怎么总见你自己

看我哭灵呢?你娘她怎么不和你一起看

呢?她不喜欢看哭灵吗?”宋抱抱说:

“我娘在东莞呢——她在东莞一个很大

很大的工厂做工呢,我爹说,等他攒够

了路费就带我去东莞找我娘去了——阿

姨你去过东莞吗?东莞很远吗?”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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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说:“我没去过呀,可我知道东莞是

个很远的地方……”宋抱抱就望了那颜

街遥远的天空,良久,说:“我娘走的

时候,我才五岁,我都忘了我娘长啥模

样了,我爹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呢……”

后来,红小玲听老魏说,宋抱抱五六

岁时她娘就走了,多少年没音信,谁也

不知那女人在哪里。但是宋抱抱和她爹

一直固执地相信她就在东莞,原因是几

年前他们收到过一笔来自东莞的汇款。

他们在东莞没有任何亲戚朋友,那女人

就是汇款人无疑。宋抱抱的爹是个泥瓦

匠,手艺不怎么样,却是一把喝酒的好

手,每天都醉醺醺地在脚手架上干活,

宋抱抱总是担心她爹有一天会从高高的

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

老魏不是那颜街人,但他的响器

班子多年来出入那颜街,倒让他对那颜

街比对自己的村庄更熟悉。至于宋抱抱

的爹,后来红小玲也见过几次。那是个

长相丑陋的家伙,虽然只有四十出头,

腰背却已显佝偻;面容沧桑,眼眸如钝

铁器般冰凉戳人。红小玲的母亲病故之

后,父亲变得形似这个男人。那几年,

父亲每个月都要从数十里外的山村来

泝城职校,把卖粮的钱(每个月的生活

费)交到红小玲手中,然后目光生冷地

盯着红小玲。可红小玲从父亲眼里看见

的不是冷硬,而是一个男人的坚毅和固

执。因此,现在的红小玲对宋抱抱爹的

目光一点都不排斥,甚至有一点似曾相

识的温热感觉。

红小玲最近一次看见那男人是两

个月以前,那颜街有丧家请她哭灵。那

次的亡人是一个村干部的父亲,灵堂设

在大街上,围观的人如蚁堆般熙攘。红

小玲看见宋抱抱搀扶着她爹站在人群外

面。那天宋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父亲喝

醉酒,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摔断

了。“他终于摔下来了,”宋抱抱说,

“这是我一直担心的事呢,唉,真不让

人省心!”宋抱抱这样说的时候,往她

父亲身边靠了靠,红小玲看见她脸上隐

现了一丝难得的幸福表情,但红小玲还

是觉得她的神情比以前更萎倦虚弱。宋

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爹的腿伤好之后,

他们就去东莞找她娘去了,这一次是真

的要去了,她爹攒够了去东莞的盘费。

红小玲就望着男人。男人目光躲开去,

搭到丧家门前在风中飞扬的“千束”上

面。他说:“是啊,我们是要去东莞

了。”红小玲说:“东莞那么大,你们

能找到她吗?”男人说:“能找到,她

给我们汇过款,我记住了汇款单上的地

址。”

那次红小玲不急着回泝城,他们三

个人站在那颜街上聊了有半个时辰。宋

抱抱说:“红阿姨,我们这次去东莞找

到我娘就不回来了,听不到你哭灵了。

你哭着唱‘芦苇谣’真好听,再给我唱

一回好吗?”红小玲想那是给死人唱的

歌儿,怎么能给宋抱抱随便唱呢,就把

这话题岔开了。

3

红小玲住5楼。5楼是顶楼。老小区

的楼房没有电梯,每天早晨,红小玲的

高跟鞋欢快地敲击着水泥楼梯,从5楼

响到1楼,晚上从1楼响到5楼,红小玲喜

欢听这声音,她觉得这声音比她用手指

拨出的琴声还要美妙。买这房子之前,

红小玲和巴东住在巴东母亲那里。那是

一处独门独院的两层公寓,巴东母亲住

上层,巴东和红小玲住下层。下层门前

的小院里原本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巴

东母亲栽种了番红花,一年四季花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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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红小玲住进来之后就成了垃圾场,

里面堆满了红小玲随手捡来的矿泉水空

瓶和废纸盒旧书本。好端端的一个小花

园被红小玲糟践成了王宝钏苦守十八年

的寒窑破洞。巴东母亲退休之前曾是泝

城评剧团的台柱子,算个文化人,自然

看不惯红小玲这般做派,一张苍白的瘦

脸就整日耷拉着。巴东跟红小玲说:

“你就不能改改随手拾破烂的毛病?”

红小玲说:“这是毛病吗?这是优点

啊!这些废品扔在那里绊手绊脚,毫无

价值,规整起来卖掉就是一笔小小的收

益,对过日子有好处。日子是怎样过起

来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呀!”巴东

自知说服不了红小玲,便随她去了,自

己每日里上班下班,喝酒打牌,乐得个

自在。只是巴东母亲仍是不愿认输,居

然在楼上闹起绝食来了……

红小玲是目睹了巴东母亲那张饥黄

瘦塌的脸颊时才决定搬出去的。开始时

巴东和他母亲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红小玲

有能力一次性交足八万元的房钱,后来

巴东给他母亲算了一笔账,他母亲才难

得地沉默了一个晚上。巴东说:“红小

玲在特校当代课老师每月工资2000元,

拾废品每月至少收入500元,四年下来攒

够一处旧楼房的钱是有可能的。”那天

晚上,红小玲鼓着勇气做了一顿饭,还

做了杭椒牛柳和糖醋排骨。虽然红小玲

的厨艺实在拿不上台面,但巴东母亲还

是给足了红小玲面子,下楼吃了顿散伙

饭。红小玲跟巴东说:“巴东你跟我一

起搬走还是留下照顾母亲,你自己做决

定,我不勉强你。”红小玲这样说的时

候眼窝里泪光闪烁,但她背过脸偷偷擦

掉了。

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到和平

楼。红小玲难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知

道巴东是个孝子,也知道自己搬出来就

再也无法搬回去了。

事实上,红小玲搬走后巴东和他母

亲的日子着实寡淡了几日,后来随着母

亲把小院收拾干净,重新栽种了花草,

他们的日子才慢慢复原。母亲说这才是

我们老巴家的日子。巴东看着母亲在院

门口放了一把父亲生前常用的竹躺椅,

就知道她想象中父亲安逸地窝在躺椅之

上读报纸,而她自己却执了一把小巧的

薅锄清理着花苗间的杂草。

巴东父亲生前是泝城旅游局的一

名副局长,突发脑淤血去世后,正在泝

城三中读高中的巴东匆忙结束了学生生

涯,去旅游局做了一个小职员。旅游局

是清闲单位,出公差的机会都很少,所

以巴东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母亲,这

也是后来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走的

主要原因。

独自搬到和平楼的红小玲依旧保持

着随手捡废品的习惯。楼下没有小院,

她就把废品堆到楼顶上。巴东呢,偶尔

过来串门,但红小玲从不留巴东过夜,

甚至连饭也从没留过一顿。这样过了一

年多,有一次巴东跟她说自己又处了一

个姑娘,是旅游局新招进来的导游,大

专毕业,人长得蛮漂亮。红小玲说:

“那我得祝贺你呀。”红小玲说这话的

时候,笑得嘎嘎响,让巴东觉得她真是

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只是当红小玲夜晚

从特校回来,一个人躺在安静的顶楼

时,偶尔还是会想一想和巴东在一起的

日子。

初识巴东时,红小玲刚刚到特校当

了音乐教师,泝城旅游局邀请特校的残

疾孩子们在泝城最大的便民广场演出文

艺节目,宣传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这

样,红小玲便认识了巴东,时常微信聊

聊天,在街头排档吃个饭。有一次巴东

突然说“红小玲你搬到我们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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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小玲痛快地说:“可以呀!”就真的

搬过去跟巴东和他母亲住到了一起。现

在想起来那完全是为了省下每月500元的

房租。500元,在红小玲眼里是一个庞大

的数目了,爹在滦州山地里多少次弯腰

才能捡够这个数目啊——红小玲在泝城

读职校时,父亲已不能种地侍弄庄稼。

母亲死后,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垮得厉

害,身上每一处关节都胀出硕大的骨

包,疼痛难忍。但父亲是热爱粮食的,

拉谷的马车掉落在山路上的谷穗,父亲

会弯腰拾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

翼翼地收进口袋儿;冬季,在收割完的

山地里,父亲耐心地巡捡每一粒被遗落

的粮食。冷硬锋利的山风刺穿他的关

节,僵硬手指终于成功捏起一粒粮食时

父亲贪婪地笑了……这些粮食在他口袋

里慢慢堆积成了红小玲的书本和每个月

的生活费。从那时起,红小玲把每一分

钱都看成车轮大,她跟巴东说:“巴东

你不知道,以前每个月我被迫把500块钱

打进房东卡里时我的心有多疼!”红小

玲在巴东家住满一个月的时候,从工资

里拿出500元开了一张银行卡。以后每个

月她都拿出500元工资存进卡里。卡里的

数目攒到一万时,她例外地请巴东和他

母亲去滦海饭店吃了一次香辣虾。那天

红小玲把自己喝醉了,晚上就睡到巴东

床上去了。

最初的时候,巴东母亲还能勉强容

纳红小玲,但是随着小花园里废品堆不

断丰富壮大,巴东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地

绝食了。

其实红小玲也想过改变酷爱拾废品

的习惯。说白了那就是嗜钱!可嗜钱有

什么罪过?如果有钱,她母亲就不会把

“芦苇谣”唱得那么悲伤,如果有足够

的钱,门厨师就会把他儿子几近失明的

眼睛治好……在红小玲眼里,那些随处

可见的废品压根不是废品,那就是一支

谷穗、一粒饱满的粮食,她无法做到视

而不见,倘若不把它们捡回家,父亲峻

冷的目光就会挖开她的后背……

红小玲离开巴东的那个晚上,巴

东一直低着头吸烟。后来巴东说:“红

小玲,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红

小玲正往行李箱放一件蓝色呢大衣,听

见巴东如此郑重地说话,便停下手里的

工作,看着巴东说:“问呗。”巴东

说:“红小玲你在咱家这几年一直拒绝

吃冷饭(上一顿剩下的饭),我觉得这

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红小玲说:“算

是怪癖吧。”然后继续手里的工作,只

是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怪癖这个词是最

好的闺蜜朱妤送给她的,当时,朱妤像

医生告诉病人诊断结果一样慢条斯理地

说她拒绝吃冷饭是一种怪癖。在泝城特

校,红小玲的同事大概背地里经常议论

红小玲不吃冷饭这件事,朱妤第一个看

不惯红小玲的做派,她认为馒头或者肉

包子之类食物,中午吃不完,晚饭完全

可以加热继续食用,这是最简单的勤俭

持家的美德。红小玲也曾不止一次地跟

朱妤讲过她和父亲在山里的日子有多么

清苦,她说父亲总是一次性做好几天的

饭,吃到最后,饭盆边缘长了一层浅绿

色氄毛,但是他们还是舍不得扔掉,坚

持着把所有的冷饭吃完。那么现在红小

玲的做派就奇怪了,她那么嗜钱如命,

却会一点都不犹豫地倒掉所有剩菜剩

饭,即使是她最爱吃的荷叶饼加牛肉。

怪癖!朱妤最后恶狠狠地下了结论,怪

兽才有的怪癖!

4

这次去那颜街,红小玲没有见到宋

抱抱。老魏说:“宋抱抱跟她爹去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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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走了怕有一个月了吧。”红小玲就

有些挂念宋抱抱。红小玲说:“宋抱抱

的母亲真在东莞吗?”老魏说:“谁知

道呢!即使在东莞,那么大地方,又那

么多人口,只凭一张过时的汇款单就能

找到?况且——”老魏朝周围望了望,

压低声音说:“况且那女人当初就是因

为过不下去才走掉的。”“为什么过不

下去呢?”红小玲问。老魏说:“男人

脾气暴躁,对女人不好,还嗜酒如命,

再加上宋抱抱后来查出患了败血症,为

给孩子治病举债累累,家徒四壁,日子

过着没希望才走的。”“你说宋抱抱有败

血症?”红小玲吃惊地盯着老魏因睡眠不

足而糊满眼屎的眼睛。老魏说:“红小玲

你这样盯着我干嘛,我又没瞎掰!”

整个下午,红小玲的情绪极其孬,

心里老是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不自

在。哭灵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往常那般

哭出泪水,就那样干涩地唱了一阵,然

后匆忙结束。红小玲走出那颜街时心里

还没放下宋抱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到那个爱哭的女孩,她找到东莞的母

亲,还会回那颜街吗?她那双忧郁的眼

睛会高兴起来吗……红小玲发觉自己不

知什么时候淌下了眼泪,有风吹过,留

下满面凉意。

红小玲回到泝城后,没心情去特

校,便直接去了顶楼。爬上楼顶,满眼

的姹紫嫣红让她的情绪很快好了起来。

一段时间以来,红小玲心情不好的时

候,总爱爬上楼顶散心。楼顶上有一个

小小的花圃,香蒲、睡莲、荷花幼苗一

簇簇拥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强大而清新

的气氛,让她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得以

复原。那些花卉都栽培在一个个半截矿

泉水瓶子里,花籽是巴东无偿提供的,

旅游局有的是各种花籽,其中不乏名贵

的山茶、杜鹃之类;空矿泉水瓶是红小

玲从特校老师们办公桌上搜集来的,也

有门厨师帮她搜集的。红小玲将空矿泉

水瓶子从中间剪开,装上从泝河岸上挖

来的沙土,然后把花籽埋进去。不几天

花籽破土而出,长得茁壮时,红小玲便

利用晚上的时间用自行车驮到公园门口

出售。每盏五块钱,一晚倒也有百八十

元收入。这是红小玲最新想出的生财之

道。有一次红小玲去同事办公桌上收空

水瓶,同事打趣她说:“红小玲你赚那

么多钱干嘛呀?”红小玲说:“找个自

己喜欢的男人啊!”同事说:“你真舍

得不要巴东了啊?”红小玲说:“是巴

东不要我了呀!”红小玲最好的闺蜜朱

妤说:“红小玲你可别只想着钱不想着

命,你知道你脸色有多不好吗?”红小

玲这才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见巴东,巴

东也说她脸色不好。红小玲说:“我的

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们多虑啦。”

红小玲从楼顶下来,夕阳正穿过

楼群,沉重地堆砌在楼下那条行人匆忙

的街道上。红小玲在后窗那儿站住脚,

她看见对面阳台上,那个快要失明的少

年孤独地站在那里,向着雾霾飘荡的街

道尽头眺望。尽管那只是一种眺望的姿

势,但足以让红小玲看得满眼泪水。他

眺望的方向是他的家乡吗?红小玲听门

厨师讲过,十年前他捡到他时,他才

三岁,裹在一个亚青色襁褓里,眸子黑

亮而灵动,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患

有视神经萎缩症的孩子。那年夏天,门

厨师在一家餐厅当主灶,某日餐厅快要

打烊时来了一个乡下女人,怀抱一个沉

甸甸的亚青色襁褓。襁褓中的孩子睡得

很沉,她把他放在椅子上,自己要了

一碗牛杂面,沉默着吃完,跟门厨师

说:“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吧,就一小

会儿,我去对面超市买一瓶酸奶就回

来。”女人去了再没回来。孩子睡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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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闹,两只乌黑眸子跟着门厨师的身

影转,门厨师抱起来就知道无法撒手

了……

门厨师说,孩子是六岁时发现患有

先天性视神经萎缩症的,医生说这种病

最终会导致双眼彻底失明,治愈率非常

低。门厨师说,治愈率再低也是有一线

希望的(他自己认为),毅然辞掉餐厅

主厨的工作,带上孩子四处求医。门厨

师说,短短三两年时间,他花光了所有

积蓄,而且背负了外债,现在他明白当

初那个乡下女人为什么狠心抛弃亲生孩

子,她大概也是像他现在一样走投无路

才以那样一种方式为可怜的孩子撑起遥

远之处那一点亮光的吧。因此他从不仇

恨她,他能理解她。

门厨师说:“我绝不会让遥远之处

的那点亮光在孩子眼睛里彻底熄灭!”

门厨师说这话的时候是两个月之

前,他和少年刚刚搬到红小玲对面楼房

里。那时候红小玲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厨

师,但她知道他来泝城是陪儿子读书

的。他和很多来泝城陪读的人一样,一

边陪读,一边打零工,红小玲好几次在

楼下看见他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有

一次红小玲在后窗那里剪空矿泉水瓶

子,居然发现对面阳台上男人冲她讨好

地笑着,似要打个招呼。红小玲可不愿

听他搭讪,转身藏到窗帘后面,从窗帘

缝隙间偷窥男人,看见他沮丧地在阳台

上踅圈儿,她觉得十分有趣。

这件事过去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有人怯怯地敲响红小玲的房门。打开一

看,竟然是对面那男人。红小玲靠住门

框,把他挡在了外面。

红小玲说:“有事吗?”

男人说:“想请老师帮我在特校找

个活儿干。”

红小玲说:“我凭什么帮你?”

男人说:“凭您是我儿子的老师。”

红小玲觉得这理由还说得过去,就

问:“你能干什么?”

“我是个厨师。”男人说,“我听

说你们特校食堂缺一个帮手……”

红小玲心里颤了一下。她的眼前闪

过一个遥远的着白色厨装的身影,一股

痛感瞬间袭击了她。一直以来她都拒绝

去食堂和餐馆用餐,别人以为她吝啬小

气舍不得花钱,只有她自己晓得,那些

穿着白色厨装的厨师们是她心底最疼的

记忆!

尽管如此,红小玲还是为门厨师去

求了特校后勤主任。后勤主任也乐得卖

个面子给红小玲,反正食堂正缺人手。

而门厨师想着红小玲的好,买了些水

果登门致谢。那天门厨师特意穿了雪白

厨装,红小玲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被一

片雪白刺激了眼睛,竟然忍不住泪眼婆

娑。这情景让门厨师蒙头转向,局促地

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5

这天从一开始红小玲就觉得头晕得

厉害,午饭也没心情吃,一个人躺在顶

楼发呆。突然想起巴东,索性打了个电

话。现在的巴东已升任旅游局办公室副

主任,说话一副春风得意的口气。巴东

说:“听我妈讲你脸色越来越不好,是

不是身体出毛病了?要不我陪你去医院

看看吧。”红小玲这才想起在罗城公园

门口卖花苗时与巴东母亲碰过几面。大

概旅游局的导游小姐很随她心,巴东母

亲的精神看上去蛮好,还难得地跟红小

玲打了招呼……红小玲和巴东在电话里

胡乱搭讪几句,觉得没话可说,便放了

电话。想睡一会儿,又睡不着,心里无

端地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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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老魏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魏说:“你赶快来那颜街吧。”红小

玲说:“有活儿?”老魏说:“算是

吧。”红小玲自然又想到了宋抱抱。上

一次去那颜街红小玲没有见到她,不知

她从东莞回来没有。宋抱抱忧郁的眼睛

不停地在红小玲脑袋里闪现。这个可怜

的孩子,她找到她母亲了吗?

红小玲赶到那颜街时,老魏早在街

口迎着她。老魏说:“宋抱抱死了。”

红小玲吓得一跳,“你说谁死了?”老

魏说:“我说是宋抱抱死了,死在东莞

的医院里,尸体上午才到家。”老魏使

劲拧了拧眉毛,很痛苦的样子。“这孩

子死前央求她爹把她埋掉之前,一定要

请你给她哭一次灵,她活着时特别喜欢

听你哭灵。”

在宋抱抱生前住过的小屋子里,

红小玲看到墙壁上到处贴满从画报上剪

下的东莞,榴花塔、希尔顿大厦……床

头上贴有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女人幸福

地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孩。红小玲想,

这女人大概就是宋抱抱思念中的母亲

了……宋抱抱瘦小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床

上。她父亲哀伤地蹲在她头前。男人的

腿伤似是还未痊愈,他蹲着的姿势看上

去很艰难。他不停地往火盆里扔着一沓

沓冥币。火苗试探着舔男人的脸,他的

脸看上去痛苦而狰狞。

男人说:“几年前抱抱就晓得自己

得了这种叫败血症的病。她是个聪明孩

子,晓得这个病又糟钱又难治好,所以

每次去东莞医院都是我哄着她去,骗她

说去东莞找她娘。她娘还在不在东莞我

不知道,但抱抱一直坚信她娘在东莞,

因为几年前我们确实收到过一笔寄自东

莞的汇款。我们在东莞没有亲戚朋友,

除了抱抱娘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

寄钱。在东莞的医院我总是跟抱抱说,

抱抱你得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好好活

着,说不定哪天你娘就找到医院来。每

天早晨醒来,她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娘来

过没有。我说还没来过呢。抱抱就失落

地望着病房门口,从那里走过的每一个

人都会让她神情紧张……我们前前后后

一共去过三次东莞,每一次抱抱都能够

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活着回那颜街,

可这一次她没熬出来……抱抱临死前跟

我说,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死后请

红小玲为我哭一场灵,我喜欢听她唱

‘芦苇谣’……”

老魏说:“红老师,免费给孩子哭

一场吧。”

老魏的响器班子呜呜咽咽地响了起

来,红小玲早已哀恸得泣不成声:

芦苇高,

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雨儿暴,

芦苇最知风儿狂。

芦苇高,

芦苇长,

芦苇这面是故乡,

芦苇那面是汪洋……

6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她心里的另一

双眼睛完美叠印在一起。

红小玲居然习惯于窗缝偷窥对面

阳台上的少年。少年忧郁的眼睛让她心

疼,让她想到宋抱抱。

红小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朱

妤劝她赶紧去医院别再拖着。红小玲说

过了6月再去不迟。朱妤轻蔑地嗤笑她是

葛朗台夫人。朱妤想到6月份高考,特

校至少要容纳一千名考生,按每人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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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两瓶水计算,考试两天就是四千个空瓶

子。这四千个空瓶子在红小玲眼里是一

笔巨大的财富,况且红小玲作为监考老

师,每天有几十块钱的监考补助,所以

葛朗台夫人6月份是绝不可能缺席的!

但是红小玲在高考第一天就突然昏

厥了。后来她自己说那两天她老是梦见

宋抱抱,睡不好,才导致昏厥。可朱妤

怀疑是她身体状况的原因导致昏厥。果

不其然,人们慌乱着将她送到医院,检

查结果是宫颈癌。一听说是癌,红小玲

吓得面如土色,痛快地做了切除手术。

手术之后的红小玲虽然脸色还显

苍白,但情绪显然不错。巴东不时过来

看望她,巴东母亲还叫巴东给红小玲带

来一束鲜艳的康乃馨。这叫红小玲感动

得不行,后来跟朱妤说到这事时,居然

抹了泪水。门厨师每天煲鸡汤鱼汤送过

来。下午特校食堂没活儿,门厨师有时

间在病房待一会儿,陪红小玲说说话

儿。门厨师居然还记着多日前红小玲在

特校花池边固执地用右手掏左边裤兜里

手机的事,两个人就窃窃地笑,惹得对

面病人家属不满地用白眼翻他们。

有时候门厨师和红小玲会谈到少年

的眼睛。门厨师总是在这个时候唉声叹

气,抽走脸上所有的笑纹。门厨师说,

这孩子现在有点抑郁了,抑郁对他的眼

睛更不好。门厨师说这些年给少年治眼

睛花光了所有积蓄,足有十几万呢,还

是不见好,真是没办法了。红小玲说:

“再有十几万呢?能治好吗?”门厨师

说:“谁知道呢?治总比不治好吧,谁

知道呢?”

红小玲病后再回特校已经是这一年

的十月份了,大家还穿着秋天的衣裤,

红小玲已经捂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这让

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笨。大家很快就

发现现在的红小玲较之前少言寡语,喜

欢一人独坐发呆,而且不再收集办公桌

上的空矿泉水瓶子,晚饭也乐意随大家

去食堂吃。患病之前,红小玲是从不去

食堂吃的,她怀疑食堂的饭菜有可能是

上一顿剩下的冷饭,被厨师们回锅后二

次售卖。

红小玲的晚饭很简单,只要一碟

咸菜和一碗稀粥。门厨师念及红小玲曾

经帮过自己,便不辞辛苦地为她熬一份

粥。有时米粥里还放进一些红枣、枸杞

或莲子之类补气血的东西。大家都打趣

红小玲,说她过着慈禧太后的日子。

有天晚上,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餐

厅吃晚饭,忽然被红小玲一声怒喝惊着

了,抬头看时,只见红小玲手擎一只空

碗,而她对面的门厨师衣服上往下流着

稀粥,莲子红枣滚落到脚面上。无疑是

红小玲发飙泼了他。

红小玲怒道:“你拿冷饭给我吃?”

门厨师怯怯地说:“昨天才剩的嘛,

莲子红枣都是好东西,扔了可惜……”

大家就晓得是门厨师触犯了红小玲

的大忌。

这天很晚的时候,朱妤接到红小玲

电话,叫她立刻到顶楼来。红小玲的口气

十分强硬,根本容不得朱妤有半点推辞。

朱妤赶到顶楼,看见红小玲独自躺

在沙发上,散乱着头发,一副慵懒无力

的样子。两个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

红小玲才说:“我想去给他道个歉。”

她指了指对面楼房的阳台。“深更半夜

的,我一个人去不好……”

朱妤嗤地笑了,“怕他劫色?”红

小玲苦笑一下,“我哪儿还有丁点色

呀。”她从沙发上起来,捋捋蓬乱的头

发,又捂上了那件羽绒服。然后,犹豫

着在床边摸索,最终摸出一张银行卡揣

进羽绒服兜里。朱妤说:“买他原谅你

吗?”红小玲叹了口气,“这卡里还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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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万,我想让他拿去给少年治眼睛。

这些天,少年那双和宋抱抱一样忧郁的

眼睛总是折磨我……朱妤你跟我去吧,

我自己有点心慌呢……”

朱妤说:“那你先得告诉我你从不

吃冷饭的臭毛病是谁惯出来的吧。”红

小玲待一会儿,又慢慢坐回沙发。她

决定给朱妤讲一个故事,但在讲故事之

前,她说:“朱妤你能给我削一个苹果

吗?”

7

“多年前我在泝城职校求学时有过

一次恋爱。那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心中

永远的疼。他叫牛新草,是职校食堂的

厨师,我特别喜欢看他穿着雪白厨装在

‘贵族窗口’忙碌售餐的样子。那时候

职校食堂一共有三个售餐窗口,最左边

的是10元窗口,每天都是牛肉烧饼和海

鲜饺之类,中间是6元窗口,白米饭配各

种炒菜,最右边的窗口永远都是2元一

份的馒头花卷糖三角和免费的青菜汤。

我们私下里都称最左边的10元窗口为

‘贵族窗口’,而我是最右边窗口的常

客。一走进偌大的餐厅,我便老马识途

般奔向最右边的窗口。我喜欢一边懒散

地排队,一边将目光抛过中间窗口攒动

的人头,望向在贵族窗口忙碌的厨师牛

新草,他年轻的脸庞在紫外线消毒灯蓝

色幽光下饱满生动,青春痘蓬勃旺盛。

有时候,我们的目光像两尾游鱼不期而

遇,刹那间又慌乱着错开去……

“期中考试前几天,学校因布置考

场放了几天假,宿舍里几名室友都回家

去了,我因考虑到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卖

掉了所有粮食,只留下一点自己度日,

这时候我回家无疑是一件令父亲为难的

事,因此我便独自留在宿舍没走。那个

下午,我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我以为

是某个室友提前回来了。当我打开房门

的一瞬间,我的眼被一道白光刺疼了。

门外站着厨师牛新草,是他雪白的厨装

刺着了我的眼。他手里握着一个纸包,

包里是两块芝麻烧饼,烧饼里夹着红烧

牛肉和腐乳。

“那个午后,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

贵族窗口的牛肉烧饼。后来我骗父亲

说,自己时不时地去食堂贵族窗口吃一

顿牛肉烧饼解馋。我叫父亲不要太辛

苦,学校食堂的饭菜便宜得很,我吃得

很好。父亲没有吭声,沉默着将一卷毛

糙钱票塞到我手里,然后默默离开。我

看见父亲苍老的背影如同烧完的纸灰一

样,在冷酷的冬风里飘曳。那是父亲最

后一次来泝城,冬天地里没有庄稼了,

他再也捡不到一粒粮食……

“那个午后,我就着开水慢慢吃掉

一块牛肉烧饼,把剩下的一块小心翼翼

地放到了饭盒里。烧饼凉透了,牛肉像

蜡一样滑腻,有股浓烈的膻腥味儿。我

知道这是昨天卖剩下的。学校有规定,

剩饭剩菜一律倒掉,绝不允许二次出

售。厨师牛新草说,这都是好东西,倒

掉多可惜……其实没什么,我们在乡下

不是经常吃剩饭么……我才晓得他原来

也是个乡下人,因此,我更加肆无忌惮

地享受他每天送来的美食。我享受美食

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抽着劣质香烟

陪我聊天,脸颊上的青春痘闪着不安分

的光。他告诉我,他没有爹娘,只有一

个上大学的弟弟,他得努力工作,挣钱

供弟弟念书……

“我享受美食的日子在室友们回来

之后被迫终止了。但我和厨师牛新草开

始偷偷约会。我们在操场后面的黄杨林

里拥抱、接吻。我们抱得生疏而笨拙。

我们的嘴唇凉滑如鱼,常常把对方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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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索发抖。在黄杨林里牛新草跟我说,

如果我每天最后一个去食堂打饭,他有

办法让我花两元钱吃到贵族窗口的各种

美食……我真的这样做了,每天最后一

个去食堂,花最右边窗口的钱吃最左边

窗口的美食,乐此不疲。虽然我明白,

这些东西都是即将倒掉的东西(或者已

经倒掉了,是牛新草偷偷为我留下了一

份),但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吃

出了某种高贵感。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

馋,多么的虚荣啊,真是活该出事!倘

若那天我把肉丝荷叶饼在餐厅吃完再回

宿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但我居然

鬼使神差地端到宿舍里吃,想让我的室

友们看看我也吃得起贵族窗口的美食。

室友们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她们热心地

告诉我,我吃的肉丝荷叶饼是昨日剩

餐。我说怎么会,这是刚刚买到的呀!

她们说今天餐牌上写的是水晶虾饺和牡

蛎意面,根本就没有肉丝荷叶饼。我做

出不屑与她们争论的样子,继续慢条斯

理地吃着肉丝荷叶饼,完全没有料到她

们会打通职校后勤处的投诉电话……就

这样,事情变得不可逆转——我的初

恋、厨师牛新草被解雇了……得知他走

的那天,我从课堂上逃走了。那是我在

泝城求学的两年中唯一的一次逃学。那

天,我找遍泝城长途车站的每一个角落

都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藏了起来,他

不肯原谅我……”

朱妤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的手

抖得厉害,苹果掉到地板上。她的身体

蜷缩起来,如同一只怕冷的刺猬。她的

手狠狠地狠狠地抓着胸口——“这些年

一想起牛新草我就心疼……现在,朱妤

你明白我为什么拒绝吃冷饭了吧……”

这个晚上,朱妤长久地拥抱着红

小玲虚胖的身体,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内里的疼,蛇

一样蜿蜒着爬进了朱妤心口,她看见,

地板上的月光白得虚无而狰狞……

(原载于《当代小说》2023 年第 2 期)

作者简介:项中立,中国作家协会

会员,作品见于《西湖》《青春》《当

代人》《长江文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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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达(外二篇)

李春华

陆鸣吹着口哨进了警犬大队,他

四下打量,院墙外的槐树上挂着一嘟噜

一嘟噜的槐花,香气扑鼻。他深吸一口

气,心中莫名地澎湃起来。总算来警犬

队挑选“搭档”了,他自小就稀罕“汪

汪”,在派出所里也养过呢。

警校同学马东跟他握手拥抱,然后

领着他直奔犬舍。

在一间犬舍里,有一只犬蜷缩在犄

角旮旯。陆鸣走近一看,瘦骨嶙峋的身

形,草黄色的皮毛泛着黑。同样毛茸

茸的黑脸上,只有一对眼珠贼亮——这

让陆鸣心里略微一动。估计是长疥螨要

敷药,整根尾巴上的毛被剪得深一块浅

一块,凹凸不平特具喜感……陆鸣扑哧

笑了。再看那只犬,照旧蜷缩着纹丝

不动。陆鸣挑逗地冲它吹了声口哨,它

像没听着,眼神里竟映射出不屑。陆鸣

满腹狐疑:哟呵,就凭这样还给我下马

威?心里原本掀起老高的春潮,瞬间有

了落差。

马东没吱声,攥着右拳举过头顶。

没等陆鸣醒过神,那只犬像颗弹力球

一样嗖地弹起冲到犬舍边,焦黄的眼珠

溜圆地盯着马东的拳头,闪着灼灼的光

芒……马东不动,它也不动,似乎被那

只拳头攥住魂魄,双方僵持足有十秒

钟。马东放下拳头,它瞬间亢奋,在犬

舍里来回跑动,汪汪狂吠,声音高亢雄

浑,在犬舍里回响,震得陆鸣的耳朵里

嗡嗡响,血直往头上涌。

马东打开犬舍,抄起一块石头扔出

有三十米左右。那只犬旋即如箭一般射

出,水泥路上掀起一溜白烟。陆鸣拍手

叫好:“好强的爆发力!”再看那犬咬

着石块,稳稳当当地卧在马东跟前。

马东见陆鸣眼睛发亮心里就有了底,

故意逗他:“你还有其他选择呦!”

陆鸣兴奋地说:“不用了,它速度快,

就叫马达!”陆鸣蹲下身子,一本正经

地说,“马达,咱以后搭伴。”马达眨

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跟着陆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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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马达喜欢这名字,还是陆

鸣征服了它的胃,马达对陆鸣那是令行

即到,对他端出的营养餐牛肉、鸡蛋、

蔬菜等等,也是照单全收。马达身上有

了膘,长了肌肉,前胸线条挺括,大腿

粗壮有力,毛发一根根抖擞地立着,油

光发亮。那条曾经斑秃的丑尾巴,如今

毛发浓密油亮,大尾巴左右摇晃,特有

横扫一切,天下无敌的气势。每次训练

结束,陆鸣都摩挲着马达的脑门:“马

达,好样的。”马达很享受,眼睛眯成

一条缝儿。

转眼又是一季槐花香。陆鸣带着

马达,历经层层关卡,拿到“全国警犬

技术比赛”的资格,这可是四年一次的

“警犬奥运会”。他拍拍马达的硬脑

壳:“马达,看你的了。”

马达的训练科目是室内搜救。为

了让它熟悉实战环境,陆鸣带它到一栋

四层的楼房实地训练——搜救箱体、犬

吠报警、登楼爬梯、搜索房间……每天

都是高强度的训练,陆鸣的作训服松垮

了,马达也瘦了。

暮色中的训练场,空旷而寂静。

陆鸣和马达坐在台阶上,身披橘色的夕

阳,画面温馨又从容。他摩挲着马达的

脑壳说道:“加油!”这是给马达鼓

劲,还是给自己加油,陆鸣也说不清。

马达盯着陆鸣,焦黄的瞳仁里只有他。

一日晚训结束,陆鸣牵着马达心

情放松地回犬舍。谁知,一只无人牵引

的犬从后边偷袭过来,马达跟它撕咬成

一团。最终,陆鸣赶走那只犬,蹲下身

子,抚摸着颤抖的马达。它撕裂的嘴唇

在滴血,右前腿关节处有咬伤。经兽医

诊断:犬唇撕裂要缝合,右前肢需要手

术治疗。

陆鸣在手术室外,心情从云端跌

到谷底。他跟马达朝夕相伴几个月,从

凌晨四点到晚十一点,不停地训练,流

了多少汗水?眼看胜利在望,可……马

达,我等你回来……

马达被推出手术室,麻醉药的药

性还在。马达半闭着眼,耷拉着舌头,

嘴巴上缝了密实的针脚,右前腿缠着绷

带。陆鸣喊:“马达,马达……”马达

醒了,想挣扎着起来,但身子一歪,又

瘫倒了。陆鸣鼻子一酸,泪眼迷蒙。

夜里,陆鸣跟马达同住一室,悉

心照料。马达则用温热的舌头舔着陆鸣

的手,似乎在提醒他,天亮了。陆鸣带

着马达到操场,当看到奔跑中的警犬,

马达瞬间像被打了鸡血,拉扯着陆鸣往

前冲,伊丽莎白项圈在脖子上来回晃

荡……陆鸣心里发酸。

十几天后,马达拆了线,解了绷

带,摘了伊丽莎白项圈。随着马达一声

清脆的吠叫,陆鸣牵着它走进训练场。

马达雄风再现,最终进入决赛,荣获第

三名。陆鸣牵着马达站在领奖台上,马

达的前腿旧伤处撕裂淌着血。

陆鸣有个习惯,闲时就爱盯着一

张照片看,那不过是他和马达无数次搜

寻现场的场景之一。珍藏的这张照片,

是个远景:在半身高的青草丛里,他牵

着马达正在搜寻目标。左侧是残破的矮

墙,当时,马达停住,急促地嗅着目标

源,昂头狂吠示警,那名杀害前妻的嫌

疑人就藏在矮墙里头。陆鸣挥手示意,

民警们迅速出击,抓捕成功。大家都说陆

鸣立了头功……陆鸣拍拍马达:“还是马

达厉害呀!”马达左右摇晃着大尾巴。

呜呜……手机振动,是媳妇打来电

话:“你不是去外地训练、比赛,就是

暑期警卫……上次儿童节,你照顾生病

的马达。你能带儿子去一次北京动物园

吗?这是他最后一个儿童节……”

(原载于《啄木鸟》2023 年第 9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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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呜呜

城墙底街的小子们真是威风——这

里人家的一面墙,是明朝兴建的一段官

家兵营城墙,家家背靠古迹。城墙上的

一块青砂石、一棵野草,小子们都熟悉

得像身上的汗毛。秋风飒飒,小子们站

在长满荒草的城墙上,望着远处绿皮火

车呜呜,像是在城市里逶迤游走……他

们也情不自禁地喊道:“咕隆隆,咕隆

隆,呜呜!”

城墙底街有个火车司机叫李满,街

坊都叫他老李。老李一米八的个头,身

材挺拔,脸庞俊朗,眉宇间有一股英

气。笔挺的铁路制服上,有几颗印有铁

路标志的纽扣,在太阳底下一照,金光

那么一闪,小子们的怀里像揣了几只兔

子,心里突突地不安生起来。若是敲响

锣鼓点,再给老李一盏信号灯,迈着台

步一亮相,不就是《红灯记》里的李玉

和吗?只要老李在城墙底街一露脸,就

像开进一列火车,身后就黏着一群流鼻

涕的小子们——手里拎着镰刀,背后背

着箩筐,毛毛草露出筐沿摇头晃脑。那

是从东山割的草,卖给路过张家口的客

商喂马,赚几个零花钱。

每次,他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老

李那身铁路制服,像是老李身上有魔力

似的。尤其看到老李的儿子穿着老李淘

汰的制服,揉搓着金光闪闪的纽扣,似

乎是在炫耀,嘴角还挂着得意,大声嚷

嚷着:“我爸年年当先进,还戴大红花

呢 !”小子们的眼珠子就盯得更紧了,

满满的都是羡慕。

“啥先进?”

“我哪儿知道呀!”小李卖完关子

就要跑。有人踩住了他的棉鞋面,“瞎

掰, 咋没见奖状?”

“瞎掰是小狗,我爸都把奖状放抽

屉里了。不信,咱去看看。”

谁都没想到,老李竟然走进了校园。

老师让学生们安静,介绍说:“同学

们, 这是劳动模范火车司机李满叔叔,

二十几年安全行驶无事故……下边请校

外辅导员李满叔叔讲讲吧 !”

老李瞅瞅同学们,里边有很多城墙

底街的孩子,他反倒脸一热,憨笑着

说:“同学们好,也没啥好说的,开火

车可不就得稳当着开?我还是讲故事吧

!”同学们一听讲故事,一齐喊:“好

呀 !”老李讲铁道游击队……故事似

乎自带磁性,下课铃丁零丁零地响起来

了,同学们的屁股仍不动窝……

老李有个兄弟,从老家来找他,想

要件铁路制服。老李冷着脸说:“你穿

铁路制服去种地?”老李不给他,兄弟

愤愤地摔门走了。兄弟回到家,跟老母

亲发牢骚。老母亲数落老李一顿,心里

也埋怨着,说他顶多是穿着制服到街上

显摆显摆,让姑娘们多瞅两眼,老大也

忒死性了。

老李怕兄弟再来要铁路制服,他打

开衣柜,把制服装进一个木盒里,藏在

窖里——北方用来储藏大白菜、土豆等

蔬菜。这菜窖冬暖夏凉,用现在的话说

是天然冰箱。老李不是小气,平日没少

接济兄弟,只是他觉得穿制服种地,总

归是太刺眼。他做人有原则,事归事,

理归理。

多少年后,小子们聚会,见面就

说:“当年李叔真威风啊!”说起当年他

们吵着要开火车,排着长队玩开火车的游

戏……现在看,那不过是懵懂的梦想。

老李退休了,开了一辈子火车,旁

的也不会干。邻居们在楼下放个四方木

桌, 大家围成圈,坐着马扎下象棋。

老李在边上转圈,过去觉着开火车像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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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似的在城市里游走,眼下回到地

面,咋就空落落的找不到落脚点呢。他

悄悄去五金店买了锄头、竹筐,挑着扁担

出了门。街坊好奇地瞅着老李的背影,纳

闷地说:“开荒应该去东山啊?”

老李在二道坎子,离火车道不远

的地方,开了块巴掌大的地。他坐在锄

头柄上歇烟,眯着眼,瞅着缕缕上升的

烟气,仿若回到了从前……他坐在驾驶

台前,目不斜视地操弄呜呜叫的火车,

冒着白烟在城市里奔跑,就算天上飘着

成片的雪花,刮着刀割似的西伯利亚冷

风,也甭想挡住火车前行……他咧着嘴

会心地笑着。呜呜,呜呜……一串火车

笛声,撕破周围的宁静,打着滚冲进老

李的耳朵。他立得笔管条直,瞅着火车

快速行驶……听着火车呜呜,他觉着血

管里的血直往上撞——哦,火车装着他

的魂儿。

(原载于《中国铁路文艺》2023年第 7期)

莲花缸

窑上街有户人家姓樊,在窑业行当

里,有一名号。樊家先祖在窑业有浓墨重

彩的一笔。现在樊家的后人大名叫樊玉。

樊家不是本地人。明朝永乐二年,

举家从山西介休移民到唐山。樊家先祖

带着家眷,到名为弯道山的景区游玩。

先祖望着远处青翠绵延的山峦,兰花指

在半空悬着想发感慨,脚下踩到石头身

子一侧棱,旁边的伙计扶住。他低头一

瞅,撅着花白的胡子,仰头哈哈大笑:

“哈,踩到金元宝!煤矸石是制陶的上

好原料呀!”

樊家人就此落地生根,世代就地取

材,烧制缸盆。第六世起,开枝散叶,

人丁兴旺。第八世时初具规模,建了两

个烧缸工场。

当时的烧缸工场,也就是垒个土坯

院子,在露天手工操作。担心坯体风吹

日晒会干裂,再盖几间土坯房盛坯子。

若是赶上雨季,支个茅草帘子当雨搭。

当时只做民用缸,譬如米缸、水缸等。

后来有了油坊、酒坊等作坊用缸。樊家

烧制的大缸,釉面明光锃亮,招人待

见,畅销华北东北。

清朝道光年间,樊家第八世传人樊

守义,去地方官家走访,那家中式院落

精巧别致。对着正屋门,有一方石头物

件挺显眼。水池里碧水涟漪,飘着翠生

生的莲花叶,几尾红鲤鱼摆动着扇形的

鱼尾,飘飘忽忽……猛然,他脑子灵光

一现:用陶缸做鱼缸岂不更好?

阳光洒满工场小院,泥浆反射出毛

绒绒的亮光。一群人围成个圈,樊守义

穿着土布褂子,虎背熊腰,肤色黝黑像

个黑塔。他弯腰脚踏拉坯托盘,两手沾

水夹着泥巴,一圈一圈地拉坯,废坯摞

起了泥堆。边上的人不错眼珠地盯着,

似乎是在看着淘气的娃,生怕一不留神

会溜掉。樊守义捶捶腿,直直腰接着拉

坯,褂子湿答答地粘在后背,双脚成了泥

猴儿。小半天工夫,五个坯体妥妥成型。

换做平日,缸坯会直接入窑烧制。

这会儿,樊守义亮出捏雕手艺,在坯体

上捏雕画面。他想起官家水池里飘着的

莲花,那就叫莲花缸吧。怎料,两个坯

体抬进窑时,出现二次破损报废。

樊守义立在窑门口,隔段时间,

添加些煤炭给窑升温。他清楚火候是关

键一环,拿捏不好,少一口火,缸器烧

不熟,多一口火,整窑的缸器全烧瘫。

说白了全靠一双眼睛盯着窑火。这一盯

就是两天两宿如熬鹰。况且,出窑还有

个规矩:热装热开。窑里呼呼冒着热气

像口蒸锅,开窑工要把烫手的莲花缸抬

出窑,那才较劲呢。怎奈,烧制的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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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缸,有两口缸体炸裂,只剩一口无

瑕。樊守义瞅着莲花缸,像得到天赐宝

物,喜极而泣:“再也烧不出第二口莲

花缸……”

莲花缸位于樊守义的腰部下方,缸

体呈弧形阔口,缸沿坚硬如花岗岩,通

体青红温润,釉面光亮。缸身中段浑

圆,仿若弥勒佛肚皮,颇有吞云吐雾,

海纳百川的气势。最奇的是,缸体的四

幅捏雕瓷画:松、竹、兰、梅,颇具传

统的古意画风——苍劲、气节、隐逸、

高洁。尤其那幅梅花枝下,有只奔跑

的梅花鹿,画风古朴雅致,栩栩如生。

“莲花缸”让缸品上个层次,像面容姣

好的女子脱下土布衣衫,换上丝滑的旗

袍,披着岁月轻纱缓缓走来……

樊家老宅前后跨院,坐落在窑上

街。莲花缸在前院正房门前。锦鲤在缸

里摇首摆尾,时而冒出水面,吐着泡

泡;时而扎个猛子,似乎在诉说着自

在。樊家老少时常围着莲花缸,观看锦

鲤嬉戏。小孩子摩挲着莲花缸沿,来回

转圈圈,满院祥和。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狼烟四起。

北洋军阀一小股部队流窜到唐山,有个小

混混为邀功走漏风声。惯常抢掠的军阀,

听说有古董眼睛冒蓝光。呦,这不是财神

爷叫门?有人悄悄跑去樊家报信。

窑上街的住户家家有缸,街头堆着

缸,连墙根都放着缸。樊家把莲花缸藏

在街角的缸堆里。军阀们端着枪在樊家

大院搜寻个遍,也没见莲花缸。军阀头

子抡圆胳膊,啪地打小混混一大嘴巴。

兵痞们用枪托砰砰砸碎坛坛罐罐,摇晃

着膀子走了。

建国后,到樊玉这辈,已是樊家

十一世传人。他说起“莲花缸”,如涓

涓小溪,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他听爷爷

说,太爷爷樊守义临终前,像不够捻的

风箱,咕哒咕哒喘着粗气,抓着爷爷的

手嘱咐:“记着留着莲花缸!”

太爷爷的话,也像粒种子在樊玉的

心里扎根。

1976年大地震,樊家的房子坍塌。

樊玉抻出埋在乱石里的大腿,裤管流出

殷红的血。他第一反应:莲花缸完了。

他忍痛踉跄地跑进前院。莲花缸跟前堆

着碎石乱砖、大块焦顶。他猫下腰摩挲

着缸沿,仔细一看:莲花缸竟毫发无

损。他像个孩子呜呜地哭:“太爷爷的

在天之灵,保佑着莲花缸啊。”

震后重建,窑上街要重新安置。按

说住了八年的油毡房,要搬进新居该是

喜事。可樊玉围着莲花缸转圈圈:莲

花缸搬进楼房……若出手买家会踢破门

槛……也罢,就算居无定所也要保住莲

花缸!樊玉放弃分房,政府同意窑上街

居民自建房屋。

重建后的樊家小院里,莲花缸清水

涟漪,倒影天色。

樊玉已是96岁高龄。他靠在竹制藤

椅上,思绪万千。这辈子倒没啥遗憾,

唯独放不下一件事。他盯着莲花缸,涌

上一阵酸涩,腮边滚泪。

莲花缸当属唐山……

(原载于《椰城》2023 年第 9 期)

作者简介:李春华,中国作家协会

会员。作品散见《中国铁路文艺》《安

徽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月刊》等

纸刊。十几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微

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

说月报》等刊物选载。作品多次入选年

度排行榜、年度精选本,入选高考文学

类试题库、广东省2023年中考真试题,

多地高中、中考语文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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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的孩子去哪儿了

杨希清

日头刚露出羞涩的笑脸,阵阵秋风

送来丝丝凉意。村街的柿子树上,金黄

色的柿子压弯了枝头,垂下来,像挂在

树上的一盏盏小灯笼。低处的柿子,孩

子们伸手可摘。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人们还是愿意柿子长在树上,熟透了的

柿子更软、更甜。

张老头儿和李老头儿早上起来在街上

溜达,说说东,说说西。

看着树上的柿子,张老头儿说:“你

看,柿子熟了,到了霜降,叶子落下来,

树上净剩下柿子,更好看了。”

李老头儿说:“可不是,这柿子要是

一直长在树上,多好啊。”

张老头捋起胳膊袖,露出一块疤瘌,

问:“还记得这块疤瘌是咋整的吗?”

一句话让李老头儿回到了童年。

十二三岁时张老头儿和李老头儿是

村里出了名的淘气鬼,人们称他俩张淘

气和李淘气。

哪家的西红柿红了不摘,晚上肯定

没了;哪家的黄瓜长大了不摘,晚上同

样没了。有人问张淘气和李淘气,他俩

拍拍胸脯儿说:“不是我俩摘的。”一

转身,相对一笑,小声说:“今儿个夜

间就把你家留的那个黄瓜种偷来吃了,

看你还问不问。”

张淘气和李淘气在村子里出了名,

是因为一次偷赵老汉的柿子。

赵老汉有一棵柿子树,每年长很多

很多柿子。一到秋后,柿子黄了,叶子

落了,老远看着挂满枝头的柿子,馋得

人流口水。

赵老汉白天黑间看着,等柿子熟透

了再摘。

张淘气和李淘气看着赵老汉一树的

柿子,早就鞋里的豆子——惦(垫)上

了。无奈赵老汉看得紧,没有得手的机

会。一次,夜间十二点,张淘气和李淘

气以为赵老汉睡了,去偷柿子。刚走进

院子里,赵老汉喊一声,“敢偷我的柿

子,打断你们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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